麋鹿行

第93章


凌郁试探着拨开树前杂草,那个深邃幽暗的洞口终于向她展露真容,宽窄刚好能容下马车。不等凌郁招呼,大黑马便轻车熟路地迈入洞穴,达达地小步往前跑去。凌郁轻轻给了拉车的白马屁股一掌,白马犹犹豫豫跟在黑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黑暗里,沿着斜坡缓缓向下。
凌郁一行从幽长的洞中钻出,眼前骤然一片明亮。暮春时节的幽谷如同一幅山水大写意,点点青黛是远方连绵的山岱,重墨是眼前青翠纤长的修竹,留白则是山野间淙淙穿过的小溪。若说司徒家族的园林是人工雕琢的世间极品,这幽谷便是浑然天成的自然造物。
大黑马仰天鸣叫,一溜烟向幽谷深处奔去。凌郁驾着马车缓缓跟过去,慕容湛夫妇幽居的木屋在翠竹掩映间渐渐显露出来。凌郁心头一紧,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洞箫。但屋主显然并不在谷中,任凭大黑马嘶鸣咆叫,也无人应声出来。凌郁看到大黑马眼中焦急悲切的神情,知它是在向家人报告噩耗,便走过去把脸贴在马头上,怜惜地轻轻拍着它的前额。大黑马侧头反复摩搓凌郁的脸颊,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仿佛是在说,我们终于到家了,可是我的主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凌郁察觉有泪水冲上眼眶,当即反手狠狠给了自己右肩伤口一拳。她立时疼得躬下身子,全身打颤,半晌才长长喘上一口粗气。这一来,她被大黑马打动的心肠又复坚硬强悍。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不许流泪。
左首一间竹室门楣上刻着“心旷”二字,凌郁料知是慕容旷的卧房。轻轻推开门,屋内床榻旁放置着慕容旷时常携带的七弦琴,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寥寥数笔,群山巍峨、峻丽浩阔之象即跃然纸上,上题一行行书——山旷犹需心旷。整个房间陈设简素齐整,窗几明净,一如慕容旷素日的为人风范。
凌郁将慕容旷从马车内架出来,安置到卧房榻上躺好。自始至终她都侧着头,不敢直视大哥的面容,唯恐自己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天气转暖,慕容旷身体非但未生异味,日久竟隐有淡淡清香。那是一种树木沐浴在阳光里的沉沉暖意,与他衣衫上的气息十分相似。
这温暖的缕缕气息弥漫在房间里,仿佛慕容旷就在身旁,从来未曾离开。凌郁不敢久作停留,快步走出来,把关于大哥的所有记忆关在门内。
慕容湛、凌波夫妇外出未归,这给了凌郁充裕的时间摸透幽谷地形。她逐一察看了每个房间,慕容夫妇的卧室活泼清新,微有些繁复零乱,却别有一番情致。帘帐是洁净的素色,被面则是令人愉悦的暖调,墙上挂着各式乐器,想是凌波平日常用。窗台墙角种植了各色花草,生机勃勃地向上伸展枝叶,满室一种自得其乐的欣欣然。桌案上摞着几册书卷,其间夹着许多短笺,字迹或疏放或灵秀,一看就是慕容夫妇随手留给对方的便条。
凌郁抽出几张来看,但见有的写着:“湛哥,我入城购置家用,稍去即归。桌上小壶,采去冬腊梅雪新泡洞庭白鹤,小饮半盏,看茶香更清润否?”
有的写:“闲来无事,偶翻《系辞》,尤爱‘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句,一语警醒梦中人。方知庄周是大智慧,孔丘却是大慈悲。”
有的只寥寥数字:“东窗山碧萝又发新芽,一睹为快先。”
这是一对甜蜜恩爱、带点儿孩子气的夫妇,什么事都值得写张字条与对方分享,煮了新茶要留字,读书有感要留字,连看到草木变化都忍不住留句话让另一个人知晓自己的心情。凭什么他们能享尽人间情爱,我父母却横刀惨死?凌郁唯恐自己被这美满的人生打动,每每搬出这句话拷问灵魂,以坚定自己报仇的决心。
慕容旷房间旁边有两间屋,一间朴实无华,显是龙益山所住。另外那间挂着粉红色窗幔,堆满鲜花、彩饰、布娃娃的房间,凌郁只打开一道缝,黎静眉的嬉笑嗔怒就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她赶紧把门关紧,再也不敢踏足半步。愧疚与悔恨,原来一直压在心底,时刻都会喷涌爆发。
慕容湛夫妇房间背后是一间名为“神怡”的屋子。凌郁好奇地推门而入,屋内的陈设与慕容旷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并无人日常起居的痕迹。她四下环顾,但见墙上也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是波澜壮阔的大海,空白处提一行小字——海怡不若神怡。
这幅画和慕容旷房中的那幅出自同一人手笔,笔力雄劲峭拔,构图疏朗高阔,更难得的是遥相呼应,意味深长。凌郁轻轻念着这两句话,山旷犹需心旷,海怡不若神怡。这是山旷海怡,更是心旷神怡,暗嵌的其实是慕容旷兄妹的名字。从墨迹和纸张的成色上看,画作已颇有些年头。不知为何,凌郁便断定是慕容湛所画。司徒峙曾教过她,从一张字画里,即可窥见背后作者的心思为人。义父说的话总是深有道理,今天她从这山水画里就依稀看出慕容湛这个人来。
凌郁皱起眉头,她不愿往深里去看她的仇人,对他了解得愈少愈好,这样她就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然而旷谷翠竹、丹青短笺、慕容旷兄妹的名字,这一切都充满灵性,直指慕容湛幽邃繁复的心灵深处。凌郁不愿承认,但慕容湛身上有一种魅力,她须以全副意志相抵挡抗拒。
凌郁在幽谷中四处乱走,一草一木都让人欢喜流连。她在后园见到了慕容旷妹妹的墓碑,那里恬静安详,四周种满了高大的木芙蓉,树下植有郁郁葱葱的兰草香芷,微风拂过,满鼻清芬。凌郁在墓前静坐良久,闭目冥想长眠于此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她心恍恍的,一时陌生,一时又熟稔。这个叫作慕容怡的少女若长大了,必定亦如她兄长那般洁净美好。这小女孩死得冤屈,连累凌郁全家受冤屈,大哥亦冤屈。天下无辜受害的人一个接一个,如此谬误的人生何处了断?到我为止,一切到我为止,凌郁低声自语。
幽谷中别无他人,凌郁独自游荡,这天地便仿佛是她的一般。她也不约束坐骑,任黑马与白马四处追逐嬉戏,饿了就俯身嚼草饮水,累了就站在柔软的草甸上酣睡。她自己晚上睡在慕容怡房里,竟是出奇的安稳踏实。清晨睁开双眼,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从大哥梦里醒来的妹妹,他千呼万唤,她终于听到,始自归来。
凌郁如此在幽谷中过了几日。起初她心绪焦躁,只盼即刻见到仇人,一刀了结所有恩怨。然而幽谷和煦静好,草木鸟虫都渐与她亲近。它们喃喃细语,吹凉她滚沸在油锅里的一颗心。她不知觉,然而有时甚至暗自希望慕容湛夫妇永不出现,任她将这里当作乐土,与大哥再不分离。
这天晌午,凌郁坐在溪边看白马黑马饮水。阳光百无聊赖地搭在她肩头,溪水光亮亮的,仿佛一道碎银长河。她眯起眼睛,一颗心空悠悠地忽上忽下。她习惯了紧张有序的生活,这段等待的时光却切断了时间与空间,生命在半空悬而未决,让人疑心这并不是真实的人世。
嗒嗒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虽然轻微,落在这寂静的空谷中,却异常清晰响亮。凌郁不由自主起了个寒颤,挺直背脊,却见大黑马早已竖起耳廓侧耳倾听,打个响鼻,一溜儿循声小跑而去。
“墨山,你怎么在呀?旷儿回来了吗?”凌波流水般的声音在风中扬起。
凌郁心头一沉,立时绷紧了全身上下每一条筋脉。她起身来,摸了摸腰间洞箫,匕首在里面发出隐隐厮杀之声,它已然等不及想要出鞘一搏了。
放眼望去,竹林间缓缓步出慕容湛和凌波的身影,两匹坐骑在他们身后并肩而行。凌波揽着大黑马的头,一面走一面轻轻为它梳理鬃毛。凌郁狠狠瞪着这对伉俪,他们周身散发出来的适意与幸福像是一种挑衅,无声嘲弄着凌郁剑拔弩张的满腔悲愤。
走到近前,他们忽然看到立在家门口的这个闯入者,不由微愣住。慕容湛凝视凌郁片刻:“原来是你。这次还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吗?”
凌郁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僵直了,她沉下一口气才能开口:“我来找你。”
“哦?你竟然还记得来路,不简单。”慕容湛瞅着面前这个不友好的少年人:“找我何事?”
“你就是慕容湛,对不对?”
凌波伸手悄悄拉住丈夫手臂。慕容湛略一迟疑,方点头道:“不错。”
凌郁攥紧了拳头,咬紧牙根问道:“你还记得凌书安这个人吗?”
慕容湛和凌波的脸颊霎时都僵住。这问题触到了他们内心深处最疼痛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勉力把胸口的惊涛骇浪强压下去。
慕容湛拧起了眉头:“阁下何人?”
凌郁整个身体都在宽大的衣袍里微微颤动。她是凌家的孩子,谁也不能长久掩盖这个生命本质的真相。这真相已沉在她心底太久,就是为了此刻向仇人揭露。她怀着满腔怨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凌书安全家都死光了,却没想到他还有个孩子侥幸活下来吧?”
“啊,你是凌家的孩子?”慕容湛还未答话,身旁的凌波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凌郁手臂仔细端详:“原来凌家还有根苗留下来,都长这么大了!这真是上苍慈悲,怜惜我们这罪孽深重之人。”泪光像宝石般闪烁在凌波眼中,惊喜和悲伤相互交织,为她的脸庞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奇异光芒。
凌郁眼眶一酸,心想,我妈妈就是这样!每个梦里妈妈就是这样疼爱而悲伤地望着我!可“罪孽深重”这四个字像银针一样狠狠扎进她心口。他们自己都承认了是罪孽深重,若不是他们,我妈妈自然会这样温柔地疼我爱我。如此一想,她心肠立时坚硬如铁:“啪”地甩开凌波的手,冷冷地说:“我可没有上苍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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