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95章


慕容湛的心里一片漆黑。他轻声道:“小波,你别这样……小波,旷儿……旷儿他……醒不过来了……”
凌波猛地打了个寒颤,扬起脸:“是谁……是谁这么狠心?”
慕容湛一怔,眼睛余光扫到房门口,扣住脸色惨白如纸的凌郁。所有悲痛霎时凝成一股巨大的仇恨,他一步蹿出来,擒住凌郁衣襟,厉声质问道:“是谁干的?是谁杀了我儿子?”
凌郁惊愕地发现,不到半盏茶工夫,慕容湛竟忽而变苍老了。他眼中含着昏花的泪水,额头上原本若隐若现的皱痕一下子折成了深深的沟壑。原来他并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跌落在凡尘俗世里,只是这人间一个最寻常的父亲。她不能想象,她的大仇人是这样的。一时之间,她无所适从,答不上话来。
“说呀!是谁杀了我儿子?”慕容湛狠狠晃着凌郁的身子。
凌郁回过神来,盯死他,一字一顿说道:“你杀了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
慕容湛全身的血液霎时凝住了,挥手便给了凌郁两记耳光。凌郁想避却避不开,狠狠挨了这两掌,顿觉天旋地转,嘴里一股甜腥味道。慕容湛终于给她逼出手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凌郁的心沉到底,反而平静踏实。她从洞箫里抽出水晶匕首,冷冷笑:“就是这把匕首!只一刀,直捅进心窝,血就喷出来,干脆利落!”
她以为慕容湛即刻便会再出手,谁知他却死死盯住她手中的匕首,眉目纠结错愕:“这匕首,你是打哪儿偷来的?”
“这是我的匕首!”凌郁把匕首揽在胸前。
水晶匕首在阳光下转着绚丽夺目的光彩,反射到屋里,晃眼的明亮。凌波余光瞥见,猝然起身出来,只一错眼工夫,人已到凌郁面前。她手腕一扬,直勾凌郁前胸。凌郁措手不及,翻转左手想扣她脉门。不料凌波却是虚招,一退抽身,后招绵绵跟进,五指收拢,匕首便滑到了她手中。
凌郁一向只顾提防慕容湛,没料到凌波功夫竟也是这般好,且跟师父凌云和自己都是一路。姑苏海棠林中偷袭司徒峙时,凌郁自己也曾使过类似的招式,虽然精妙,但尚不圆润,此时见凌波把“拂月玉姿”的轻柔灵动发挥到极致,几乎想由衷赞叹。但手中一空,发觉匕首已被抢走。她顿时急了:“还我匕首!”
凌波退到慕容湛身旁,将匕首托于掌心仔细端详,便又便咽住:“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匕首!”
这把匕首对凌郁来说何其要紧?她心急如焚,伸手来夺:“什么你的匕首?快还给我!”
凌波五指如练,勾住凌郁手腕,向来温和的脸庞罩上了一层毒怨:“你是雕鹏山的人吗?为何偷我女儿的东西?”
“什么雕鹏山?什么你女儿?”凌郁心中一片迷茫。
慕容湛盯死凌郁,厉声喝道:“别装糊涂!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你这个大混蛋!杀了我全家人,还想抢我的匕首!”凌郁红了眼睛,扑向慕容湛。
慕容湛眼中射出幽蓝的凶光,令人恐惧的癫狂:“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我不单杀他们,今儿个连你也一块儿杀了!我慕容湛杀尽天下人又何妨?”
我终于撕下他的假面具了,这个杀人凶手!十五年来堵在凌郁胸口的凄惶痛楚,终于寻到出路,从她手掌上一泻千里。她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只顾挥掌劈杀,耳畔轰隆隆只响着一个声音,杀,杀,杀!
凌波一翻手中匕首,反手刺向凌郁。当一个女人因绝望而怨恨,这种恨便比什么都更坚决有力。
“小波,让我来!”慕容湛从另一侧翻然腾起。
慕容湛夫妇的衣衫被风鼓起,在半空形成一个优美的圆弧,那么圆满流畅,天衣无缝。凌郁惊呆了,她终于得以目睹《洛神手卷》上描述的最高境界,它须由两个心意相通之人合力完成。虽然凌云以一己之力练成了手卷上的所有武功,但比起二人合使的情境,毕竟是难以企及。凌郁终于了解了师父喟叹的不如意,并不仅仅是武功,她所渴望而不可得的是慕容夫妇人生道路的和谐美满。
匕首在空中转着瑰丽而冷酷的光芒,直刺入凌郁瞳孔。凌郁扬起头,仰望暮春时节轻盈明净的蓝天。当她的身体被一股强大掌力高高弹起,她以为自已是在飞翔,身体穿过气流发出吱吱的声响,就像飞鸟展动羽翅凌上云霄。但这轻盈只一刹那,接着她重重摔到地上,五脏六腑都仿佛摔碎了。原来肉身是这般沉重。
“住手!”一声响亮的吼叫划破长空。凌郁依稀分辨出是徐晖的声音。
那果然便是徐晖。
当日凌郁走后,不久徐晖便也离开了姑苏。他万念俱灰,一时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一日他在一家酒肆外歇脚时听人提起司徒家族的遽然没落,不觉多听了两句。
但听其中一个酒客道:“司徒老爷子此番凶多吉少,这回司徒家族可不是要落入他女婿之手?”
“你说那姓徐的?”另一人闻言冷笑道:“他也忒心急了些,司徒峙当家时便按捺不住要夺权,未能得逞竟恼羞成怒杀了自己的妻子。”
“那姓徐的不单杀妻,还杀了把他抚养成人的恩师。此人冷血至此,真可说是江湖败类!”
徐晖不禁把脸深深埋进手臂,唯恐给人当面认出。
他原是最在意声名,到如今却成了声名狼藉之徒。
徐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循着习惯一路北上。才踏进南京路辖境,即嗅到四野腥臭之气,他蹲在路旁忍不住干呕起来。原来,这是通往洛阳的方向。故乡是一把利刃,横架在他脖颈上,使他踌躇再不敢近前。他一出世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今竟成了无乡无国的弃儿了。他的世界里不再有欢乐,亦不再有哀愁,索性便是浑浑噩噩。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徐晖头脸不洗,衣衫不换,蓬头垢面,直落魄成了乞丐。他一意糟践自己,沉沦就沉沦吧,反正你就是这世上最肮脏丑陋的一个人。他转悠到哪里,都蜷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有人瞧他模样可怜,就往他面前抛上几文钱。
一日流落到淮水边上,徐晖便绻在树下打盹。两位中年乡绅经过他身旁,其中一人从怀里摸出些碎钱欲施舍,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住他道:“我顶看不起这种人!不愿自食其力,让他懒死罢了!”
徐晖棱眼睨他,耍无赖地龇牙嚷道:“说谁呢你?”
那乡绅吓得后退两步,缓口气,挺起腰身道:“便是说你呢!瞧你既非老弱妇孺,身上也无残疾,如何就不能寻些正经事做?光阴呐,最经不起虚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喽!”
徐晖原已自甘轻贱,人人也当他轻贱。蓦地里遭人这般数落,毫无戒备地,竟击中他麻木不仁的羞耻心。他忽而觉出了恼怒羞惭,跑到河畔,望见水中映出自己萎靡不振的鬼样子。
这就是我吗?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吗?我真是只能这样过活?难道连一丁点儿指望都没了么?徐晖向流水倾吐堆积在心底的无数疑问。流水只顾东流千里,每个疑问都落进白浪里,得不到答案。他陷入人生最困顿的泥沼,是继续沉沦,还是奋力拔起,他需要一个良师益友的指引。此时此刻,头一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便是慕容旷。
慕容旷之于徐晖是一个理想。这个朋友不讲大道理,不虚情假意,他总让人感到温暖,让人觉得人世再艰难困顿,毕竟光彩洋溢。在徐晖最落魄绝望的时候,他摒弃了和他人的一切往来,唯一想见的,便是这个朋友。
以往一向是慕容旷来找徐晖诸人,徐晖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慕容旷才是。他四处打听,未曾见慕容旷形迹。去了昔日投宿过的至心寺探访观己和尚,盼从他那里得到些慕容旷的音讯。不想却从门口的小沙弥处得知,观己和尚早已出门远游去了,不知何日归来。徐晖连发了几日怔,脑子里猛一激灵,想出一个地方定能找见慕容旷,就奔霍丘城外的幽谷而来。
徐晖在霍丘城外的山林间徘徊找寻,始终找不到当初他和凌郁穿过的那个树洞。就在颓唐之时,恰逢慕容湛夫妇并肩返家。徐晖本想直接上前说明来意,又觉自己形容狼狈,无颜相见,就远远望着他们扒开树丛,俯身隐进洞穴之中,消失在密林深处。他在入口处守候良久,巴望慕容旷恰好在此时出入。然而树林间空寂无人,根本瞧不出有人走动的迹象。他苦等不至,只得勉强收拾了一下容装,跟进树洞,在幽暗里摸索向前,眼前豁一开朗,人已在幽谷葱葱郁郁的怀抱之中。
徐晖刚一出洞,便隐隐听到有打斗之声,循声而去,竟是凌郁正受慕容湛夫妇夹击。他心头一阵惊惶,冲出竹林,飞一般奔到近前,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但见慕容湛凝聚了毕生功力的一掌结结实实打在凌郁小腹上,稳、准、狠,力量从最初贯穿至最终,那真是了不起的一记长掌。
凌郁落地的瞬间,慕容湛踏上一步,伸出右手,便欲掐断这冷血少年的脖颈。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暴虐之血在他胸膛里重又沸腾起来。杀戮不是最容易的事吗?上天如此残忍,让他失去了女儿,又失去了儿子,他还有什么怕失去的?凶残嗜血,杀人成性,这不是世人给他下的定论吗?这不正是他的本来面目么?那他多杀一人又有何妨?
就在这个瞬间,徐晖一个箭步抢上前,挡在凌郁身前:“前辈,手下留情啊!”
慕容湛眼中喷出血丝如火:“他杀了我儿子,我怎么留情?”
徐晖全身一震:“慕……慕容兄怎么了?”
“滚开!我绝不能让这杀人凶手再多活一刻!”慕容湛目光凄厉,几乎要透过徐晖将凌郁杀死在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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