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误会了!她怎会……怎会伤害慕容兄?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徐晖用身子紧紧护住凌郁。
“……阿晖!”凌郁在背后低声唤他:“你让开……让他来杀我……让他来……”
徐晖转身抱住她:“海潮儿,他们冤枉你是不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你决计不会伤慕容兄分毫!你快跟他们说,这不是真的!他们冤枉你!”
凌郁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缓缓透进小腹,浸入五脏六腑,她整个人像被投进了一口巨大的冰窖,在芳菲四月的阳光里彻骨冰寒。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死去,而她正是渴望这样死去。“阿晖!”她唤道:“……我罪大恶极……我……我杀了大哥呀……”
震惊、悲伤和痛心劈头盖脸一齐砸下来。徐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你疯了么你?他……他可是慕容兄啊!”
“我没别的法子呀……义父终于肯告诉我,他说我找了十几年的大仇人,就是……就是大哥的亲爹!我妈妈在哭呢……爹爹在叫我……我没别的法子呀……我杀了大哥了……我觉得我是把我自己给杀了……”泪水从凌郁眼眶中滚滚而出,流进她的鬓发里,就像悲伤汇入黑色的命运长河。
徐晖记起海棠林中司徒峙和凌郁最后的耳语,脑子里轰一声响,忽然明了一切。凌郁的仇人恰恰是她的亲人。她知这条路一去不返,故此与他相决绝,就是为了独自一人去报仇,不愿连累他牵绊他。谁能够承受这般深如大海的爱?徐晖胸口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几乎要呕出血来。他紧紧把凌郁搂在怀里:“海潮儿,我真是个糊涂蛋!我一时一刻都不该离开你!无论你怎么赶我都不走!我绝不再离开你了,海潮儿!”
凌郁勉强张开眼睛,伸手抚摸着徐晖胡子拉碴、满面风尘的面颊,喃喃道:“阿晖,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徐晖尚未开口答话,凌波突然抢上来,抓住他说:“你,你适才叫他什么?”
徐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我……我叫她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她叫凌郁。”
“不对,适才你叫他什么?”凌波激烈地打断他。
“我叫她,叫她海潮儿。”
“海潮儿!”凌波全身打颤,几乎是尖叫着嚷道:“他凭什么叫海潮儿?他为什么叫海潮儿?”
“打我生下来我爹娘就叫我海潮儿,你凭什么管?”凌郁拼出一口气,冷冷反驳道。
徐晖深恐慕容夫妇置凌郁于死地,赶忙说:“海潮儿跟慕容兄是结拜兄妹,情分实如亲兄妹一般。这其间若非有许多枝节,她是宁肯舍下自己性命也要护慕容兄周全的。纵然她有千般不是,看在慕容兄的情分上,恳请两位手下留情吧!”
“结拜兄妹?你说他……他是女子?”慕容湛的声音也战栗如针芒。
徐晖点点头。
“湛哥!”凌波一下子攥住慕容湛手臂,脸色苍白如纸。她俯身仔细端详凌郁:“你从小长在凌……凌书安先生家里?”
凌郁狠狠瞪视凌波:“我是凌家的孩子,自然长在凌家!”
“凌书安是你爹爹?”
“不错。”
“这把匕首就是他交给你的?”
“我从记事起就有这把匕首,快还给我!”
“那你爹是怎么跟你说的这匕首?”
凌郁胸口一酸:“我爹爹说,说……这匕首很要紧……让我随身携带,一刻……一刻也别分开。”
凌波嘴唇发抖,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乳名叫海潮儿,是宣和七年寒露生辰,对不对?”
“你……你如何知道我的生辰?”凌郁惊奇地瞅着她。
凌波不答,反问道:“你可是天生就会凫水?”
“你……你是谁……你怎会知道?”凌郁浑身愈来愈冷,一种不祥的预感迷迷糊糊在她心底里蔓延。
凌波捂住嘴唇低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海潮儿,真是我的海潮儿么?湛哥,这真是我们的海潮儿吗?”
慕容湛跪下身子,迟疑而胆怯地唤道:“海……海潮儿,是海潮儿,我的女儿!”
这句话霎时把凌郁和徐晖都给惊呆了。凌郁缩进徐晖怀里,惊恐地说:“谁是你女儿?你……你胡说什么?”
凌波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一把将凌郁双手攥进手心里,颤抖着叫道:“海潮儿,是我……是妈妈呀!我的心肝宝贝!老天慈悲,我的宝贝还活着!我女儿还活着!都长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
凌郁奋力把手往外抽,哪知凌波的力气竟大得惊人,怎么也抽不出来。凌郁又惊又怒,尖叫道:“放开我……你这疯女人……谁……谁是你女儿?”
凌波着了魔似的只顾盯着凌郁看,自言自语道:“我早该瞧出来!这眉眼,这神情,还有这脾气秉性,跟湛哥简直一模一样!我早该瞧出来的!”
“胡扯八道!”凌郁胸口发憋,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的脾气秉性,自然是我凌家的秉性,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凌波固执地说:“不对,你身上一半是凌家的秉性,一半是慕容家的脾气。你是我们家的孩子,你不叫什么凌郁,你叫慕容怡!”
凌郁胸口“轰”一声巨响,一时惊涛骇浪,墙橹灰飞烟灭。凌波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打下来,劈开了她所有的信念。这怎么可能?明明是杀害她全家的大仇人,怎么摇身一变,竟成了她的生身父母?是她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被岁月掩埋的记忆碎片在暴风雨中翻卷而出。凌郁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那未竟的叮嘱:“快去找你娘……你娘姓凌……你……你不是……”不是什么?不是什么?任凭她如何哭喊追问,父亲合上了的眼睛再也睁不开。这句话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有千万种可能,她却永远猜不出后半句话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明明是父姓凌氏,为何却说母亲姓凌?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那是爹爹重伤后头脑混乱的口误,却始终想不通他弥留之际究竟想说什么。此时此刻,突然有一个姓凌的女子站出来自称是她的母亲。这是可能的吗?
父亲没有讲完的遗言是一句等待开启的咒语。凌郁胸中恶血翻涌,慕容湛那一掌似乎震碎了她的血脉,鲜血已冲破内脏阻挡,奔狂倾泻,即刻便要从口鼻汹涌喷出。她狂怒地叫嚷:“……你胡说……胡说……”
“海潮儿,我的海潮儿!我真是是妈妈呀!海潮儿!”凌波扑到凌郁身上,紧紧搂住她的肩膀,唯恐她不翼而飞似的。
凌郁本能地抗拒这个呼唤,可这呼唤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力量,穿透骨骼直抵她的心底。我到底是谁?到底哪个身份才是我的本来面目?难道我不是凌郁、不是凌家的孩子么?那我又能是谁呢?所有疑问如同连环短掌,接连拍在凌郁伤重的身体上。全身似乎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她浑身抽冷子似地,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徐晖惊叫道:“这,这是中毒了!”
凌郁的意志被所有这一切逼散了。她拼上最后的力气,抓住徐晖胳膊央求道:“……阿晖……带我走……快带我走……”
“海潮儿!海潮儿!”徐晖只是不住叫她。
“海潮儿!海潮儿!”慕容湛和凌波的脸压下来,把整个世界都挡住了。
凌郁用力张大眼睛,想把世界看分明,视线却愈来愈模糊,只剩下这两张面庞交叠的轮廓。她想举手打散这些影像,然而这影像却顽固不化。难道真是我弄错了么?她喉咙一苦,再喷出一口黑血,模模糊糊地想,难道妈妈真的姓凌?头歪进徐晖怀里,眼前“啪”地打了个闪亮,就陷入一片漆黑。
神怡
凌郁在一条漫长的幽暗隧道中穿行。她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是要往一个地方去,却如何也想不起这个地方在哪里,只有茫然地向前摸索。无数张脸孔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在她眼前飘来荡去。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甜言蜜语,笑脸奉迎,可当她受了蛊惑,情不自禁追随他们而去,那些笑脸摇身一变,却成了一张张冰冷淡漠的面具。他们三三两两聚作一堆,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属,唯独她无家可归,流落到哪里都是局外人。
他们故意逗弄她:“嘿,你打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她恍恍地答不上来。他们捂嘴偷笑,又变本加厉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叫什么名……什么名……”她一慌,本已滚到舌尖的那个名字竟然给咽了回去,再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尖声大笑:“哈哈……连自己叫什么名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哈哈……”
凌郁惊慌羞愧,急惶惶想找一条出路避开这些笑里藏刀的陌生人。可人们却不放过她,用嘻皮笑脸和冷嘲热讽将她挤到逼仄一角,又倏地躲到远处指指戳戳。走在这条永无尽头的隧道里,凌郁才蓦然惊觉,原来她的世界就是这窄窄的一线,拥簇狭小,却又空寂孤独。
凌郁一错神,忽然从这陌生的人群中分辨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禁急声叫道:“静眉!黎静眉!你快告诉他们我叫什么!”
黎静眉白了她一眼,撇撇樱桃小嘴:“你这种装模作样、不男不女之人,我怎会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凌郁抓住另一个正从她身边掠过的影子,那是英俊狠戾、生气勃勃的司徒烈。她顾不得昔日恩怨,哀求他道:“阿烈,你跟他们说我是谁吧!你告诉他们!快告诉他们!”
哪知司徒烈“嗖”地一晃,弹到数丈之外,忽就换作了女子打扮,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我也不晓得你是哪个……哈哈……我不认得你……不认得你……”
凌郁追上几步,喃喃叫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自然认得我的。”无人应声,司徒烈的脸已遁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隧道的穹顶上隐隐有星光闪烁,仿佛缀满了华丽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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