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99章


她扶着墓碑勉强撑起,把头抵住碑角,轻轻抚摸慕容旷的名字。悔恨是毒蛇,一圈圈缠绕扼紧,一刻不放松。徐晖调过头去不忍看,他知道行凶者的痛苦无人能够安慰,唯有独自默默承受。
余光里却有一道寒光扫过。徐晖一怔,转回头只见匕首已抵住凌郁胸口。凌郁自尽之意坚决,并不当着众人面前寻死觅活,却拣了这僻静之处欲悄悄了断。徐晖距她尚有几丈之遥,猝不及防,无论如何已来不及上前夺下匕首。生死只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顺手抄起块石子扔出去:“当啷啷”正砸中剑身。凌郁手臂一震,虎口松动,匕首便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
凌郁愣了愣,径直爬过去捡那匕首。徐晖背脊上冷汗湿透,疾步上前拦住她道:“别做傻事!”
凌郁奋力推开徐晖:“不用你管!”
“只有懦弱的人才自寻短见。你天生是强者,怎么可以示弱?”
凌郁嘴角抽动:“我只想去找我大哥,求你别拦着我行吗?”
“不行!”徐晖大声喝道:“你要好好活着,不可胡思乱想!”
“活着,你知道我活着是什么滋味?一闭上眼睛,我就听见大哥在耳边呼唤我。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但每一声都那么哀伤。他说,你怎么还不来?你怎么抛下我一个人?”
“慕容兄才不会那么说!你心里难过,就自己难为自己!慕容兄在的话,决不许你这样!”
“我答应了大哥,要去陪他,永远也不离开他!”凌郁猛地掉头去抓不远处的匕首。徐晖死命抱住她不撒手。两个人滚倒在草地上翻滚角力,一个求死,一个不许求死,像一对摔跤搏杀的敌手。徐晖臂膀结实有力,凌郁却是不管不顾的一股蛮力,竟尔略占上风。徐晖急了,大吼一声:“你怎地这么不争气呀,凌郁!”
凌郁——凌郁——凌郁——,空阔的山谷里回荡着这个名字。
这一声吼把凌郁和徐晖自己都给骇住了。凌郁呆呆望着徐晖:“我是凌郁,我是凌家的孩子,是不是?”
“你是凌少爷也好,是慕容姑娘也罢,对我都是一样的。”往事如海浪,一波波泛起,徐晖心底里又有悲伤,又有甜蜜。
“不一样!那怎么能一样?你相信么,我会杀害我的亲哥哥?我会连累我爹身受重伤?我会亲手毁了我妈妈的幸福?这多荒谬哇!你相信么?这是圈套,他们想惩罚我,想让我难过,故意编出来诳我的!我不信!我才不相信!”凌郁虽然说得坚决,肩膀却不住耸动。
“这不是你的错。”徐晖拉住凌郁的手。
凌郁奋力把手抽回来:“你瞧瞧我的手!这两只手上沾满了大哥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洗不干净!”
徐晖低头一看,凌郁的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昔,只是沾染了一层泥土。所谓鲜血只存在于她头脑的幻象之中。
凌郁忽地全身一颤,自言自语道:“大哥他如今一定在高高的天上,可我死了却要下地狱。我找不到他可怎么办呐?”
徐晖突然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不上天也不下地,哪儿也不去!这个人间都还没过完,你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这个人间我过不下去了!全被我搞砸了……”凌郁小声嗫嚅。
徐晖哽咽住。这些话就像是从徐晖自己的喉咙里冒出来的,同样的沉沦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他们陷在悔恨的黑夜里,不知如何继续生活。
突然太阳升起来。金光跳跃,幽谷叶梢上的晨露轻轻飞扬,在金色的光线里回旋起舞。徐晖和凌郁被这景象吸引,目光追逐着璀璨的光芒,一时忘记了自怨自艾。自然万物之打动人心真是不动声色,只要张开双眼,就亘古清新。即便在如此绝望的时候,当凌郁看到这明媚的阳光,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仰望蓝天。在这样明净的清晨,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亦不舍得就此死去。
有一位女子拨开晨雾,从光亮里缓缓走来。她水蓝色的裙摆蹭着茸茸青草,像是走在水雾之上。凌郁心头一热,她知道只要自己张开手臂,甚至只消点一点头,便能够投入那个温暖芬芳的怀抱。然而她却须以全部意志抵挡这诱惑。
凌波轻易不敢到这片墓地来。从前这里葬着她心爱的女儿,如今女儿侥幸生还,心爱的儿子却永远失去了。每个夜晚她都无法安眠,每天清晨她都宁愿一直沉睡不必醒来。但一望见徐晖和凌郁,凌波便露出了一弯微笑。她用微笑抵挡住绵绵不绝的悲哀。
凌波一眼瞥见扔在地上的匕首,心窝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她满怀忧虑,却佯装对一切毫无觉察,拾起匕首,送到凌郁手里。
凌郁在这个她不肯承认的母亲面前,情就怯了。她本想有尊严地悄然死去,现下却成了自杀未遂的懦夫。她又羞愧,又难过,害怕凌波会说出一些令她痛心的话来,慌忙冷着脸掉过头去,却只听到她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来用早饭了。”
徐晖俯下身欲抱凌郁,凌郁却躲开了,执意自己爬行。
凌波也不阻拦,只淡淡说:“你大哥最宝爱这件长衫,磨坏了多可惜。”
凌郁心里一酸,低下头不再反驳。徐晖趁机将凌郁抱起来,冲凌波点了点头。凌波温柔地一笑,勉力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吞回肚子里去。
从此之后,徐晖轻易不敢稍离凌郁半步,唯恐她再有闪失。凌郁并不再寻死觅活,她整日缩在床上,也不辨白昼黑夜,清晨黄昏。人陷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幻影交叠,每个幻影最后都化作慕容旷的面容。她如赤身躺在冰山火海里,惊心动魄却不知身往何处,脑子里翻来覆去总是李白那句诗,但愿长醉不复醒。李白简直写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只愿能够长眠不复醒来。
一天午后,凌郁靠在床边,恍恍惚惚半闭着眼睛。徐晖推开窗子,让明净的阳光和微风透进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轻飘飘的琴声,弹的是一支平缓柔婉的曲子。凌郁心弦一颤,她听过这曲调。当初在临安城外的竹林间,初初相识,慕容旷弹的就是这首曲,只不过他的乐声清越高远,此时这弹奏之手则充满了深情厚意。
这乐曲是如此亲切熟稔,如泣如诉,如光明如雨露。其实早在认识慕容旷之前,多少年来这个旋律便不时在凌郁脑海深处回旋,无起无终,让她无来由地感到平静喜乐。她贪婪地侧耳倾听从屋外草地上传来的琴声,那声音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抚过她冰凉的脸颊,和滚沸的心房。
凌郁终于明白,这是她婴孩时代听过的乐曲。她以为不存在的记忆,原来都深藏于血肉之下。
不多时却见凌波捧了个锦布包裹进来。徐晖迎上前道:“适才是伯母在弹琴吗?弹得真好!”
“日久未弹,琴弦上都落灰了。”凌波热切地瞅着凌郁:“海潮儿,这曲子你可还记得吗?”
“不记得。”凌郁硬生生别过头去。
凌波眼中掠过一片失落的浮云,旋即又燃起一星新的指望:“你看,妈妈有一件礼物给你。”
“什么好东西?快打开来瞧瞧!”徐晖怂恿着,见凌郁仍旧不理不睬,索性自己伸手解开包裹:“啊呀,真好看!”
凌郁禁不住拿眼角余光扫过,只见徐晖双手一震,抖出一件白雪似的衣裙来。这身衣裳由素锦织就,剪裁方式和凌郁身上所穿长衫十分相近,只在腰间束了一条宝蓝色丝带,简素之中一抹惊艳。
徐晖把衣裳塞到凌郁手里,感慨道:“怨不得伯母这几日总躲起来忙,原来是在给你裁剪新衣。海潮儿,你瞧这手艺多好,快换上试试!”
凌郁偷偷瞥一眼凌波,见她明亮的眼眸里隐隐布满血丝。一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上来,她几欲扑进她怀里,唤一声妈妈。然而这欲望终究被她强压下去。
“妈妈帮你换上……”凌波话没说完,就被凌郁打断了:“我不穿!”
“伯母好生辛苦为你裁制的,你便穿上看看。”徐晖劝道。
“我不想穿!”凌郁冷冷道:“出去,都出去,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
徐晖素知凌郁的脾性,不敢过分逼迫,只得和凌波出了房间。两人却也不敢走远,生怕凌郁再有异动。
徐晖见凌波满眼落寞,劝慰她道:“伯母,你别见怪。海潮儿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她心里喜欢,嘴上却硬不肯说出来。”
凌波轻声道:“你是旷儿的知己,也是海潮儿的知己。难得你有这份懂得和体谅。”
徐晖恍恍记得,当日在少林寺智风方丈也曾讲过类似的话,赞美的正是面前这位慕容夫人。这几日相处,他耳闻目见她接连受了这许多打击,还能够如此温婉坚忍,只觉得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他不知自己和凌郁究竟谁更不幸,凌郁生而有这样好的母亲却不自知,而他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位妈妈,却求而不得。
“孩子,你家里人呢?”恰此时凌波问起。
“我没家人,打小就是我自个儿。”
“海潮儿也是很小就自己一个人了。你和她心里面一定都很苦。”
“但她如今找到了亲生父母,还是比我有福气呀!”
“只怕她宁愿没有我们这对父母吧。”凌波微微叹了口气。
“她这是在跟她自个儿较劲。伯母你不知道,海潮儿对待她自个儿可严苛了。”
“她这性子跟她爹爹倒真是一路。”
徐晖道:“慕容前辈怎么样了?我这几日只顾守着海潮儿,都没能过去探望。”
“他心脉受的震荡总算化解开了,再调养些时日,慢慢会好的。只是他的武功……终是保不住了。”说到相濡以沫的丈夫,凌波不觉红了眼圈。
徐晖大惊失色。他由衷觉得:“飘雪劲影”是一种深邃的艺术,在慕容湛身上趋于完美,让人全心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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