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受不住,把脸贴在枯草上,再不起身。
“来,再试一次!”徐晖伸手欲扶凌郁。
“别再逼我了!我不行!我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凌郁发狠地向大地叫嚷。
徐晖紧紧抱住凌郁,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你是最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凌郁倒在徐晖怀里,疲惫地埋下头颅:“我再也走不了路了。上天这么惩罚我。”
随着冬天沉下他阴霾的眼睑,凌郁如一头冬眠的小兽,重又陷入自暴自弃。她终日缩在房里,裹着棉袍子不声不响,冷漠而坚决地拒绝继续练习走路。凌波绞尽脑汁烹饪各种美食,她每顿只敷衍地夹上一两筷,很快便消瘦下来。急得凌波背地里向徐晖叨念:“她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可怎么好?”
徐晖夜夜辗转难眠。他祈求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用最惊天动地的力量敲醒凌郁蛰伏的心灵。不是说有柳暗花明吗?他苦苦企盼天上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大光照亮铅黑色的大地,把凌郁和他自己从沉沦的深渊里再度托起。
徐晖满心忧戚,等待觉醒与重生。期盼、焦虑与绝望,打散了混作一团,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心情烦躁之时,也无人可与倾诉,他就会到厨房帮厨。凌波身上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在她身边打打下手,说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如同掬了一捧甘甜山泉,顿觉齿颊余香,天高水长。凌波也欢喜他来,看着他,不由自主会想起龙益山。她说益山这孩子话最少,心肠却顶仁义,到厨房帮忙最多的总是他。
徐晖在心中叹息,龙益山是好人,可好人却总要受苦。他低声问:“益山兄去给静眉守灵,要守到几时?”
“他心里难过,舍不下静眉。”凌波深锁眉目,低语道:“若是他肯在年前回来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了凌波的召唤,除夕前一天,龙益山终于返回幽谷。大半年的光景,他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窝深凹下去,似乎是脱形换骨,但那沉默地一笑,仍旧是往昔模样。
凌波骤然见到满面风尘的龙益山,微微一怔,上去一把搂住他厚实的肩膀,泪水霎时滚滚落下。
龙益山涨红了脸,喃喃说:“我回来了,干妈,我回来了。”
凌波却把脸埋进他衣襟,放声哭出来。龙益山从未见过凌波如此伤心,惊得说不出话,只有轻轻摩搓她剧烈颤抖的肩膀。这个无声的抚慰,却正是此时此刻凌波最需要的。
徐晖陪龙益山去了后园。龙益山跌坐在慕容旷墓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潸然而下,在脸上汇成两条蜿蜒的河流。他在墓前呆坐了整个上午,美好的少年时代从眼前一晃而过。慕容旷和黎静眉悠扬的笑声在空谷中回响。龙益山伸手想抓住他们的声音,他们却直上云霄。益山,我们来捉迷藏吧。他听到慕容旷在空中说,你找不到我们,你再也找不到我们。
龙益山曾经以为他们是坚不可摧的铁三角,可原来生命是一场孤苦伶仃的旅程,没有人敢对命运叫嚣说我们几个永不分开。静眉死的时候,他的心就碎了,如今阿旷也不在了,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觉得身体内的水分都随着眼泪一点点流失掉,五脏六腑抽干了缩成一团,眼眶里终于再流不出泪来。
徐晖一直陪在龙益山身边,渴望为他分担痛苦。唯在这分担之中,他才切实相信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向龙益山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其间龙益山沉默流泪,未置一词。冬是死之一季,万物沉睡,生命停顿。幽谷的寒冬格外静寂空阔,徐晖的声音一经出口,就化进林间的风啸声里,激不起半分回音。
过了好儿个时辰,他们身上都挂了薄薄一层白色寒霜。突然龙益山开口道:“徐兄,我想去看看她。”
徐晖心里咯噔一紧,但见龙益山脸色凝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怨恨。
徐晖和龙益山到凌郁房间的时候,她斜靠在床栏上睡着了。那沉睡的脸庞上笼着一种执拗的单纯,深深戳进徐晖眼窝。他凝视她良久,才开口轻声唤她:“海潮儿,瞧谁来了?”
凌郁睡得轻,眉头一蹙,便已然醒来。打开双眼的刹那,她猝然闻到一股熟稔的气息在四周弥漫。那是一个青年男子,温厚,朴素,充满善意。她的心猛一抽紧,旋即重又紧紧闭上双眼,贪婪地回味着这气味。
“海潮儿,你睁眼瞧瞧,瞧是谁来了?”
凌郁浑身战栗,用嗅觉分辨着徐晖身后的来人。一只大手突然轻落到她手上,给了她深深一握。她一下子抓住那手,拽到自己唇边,迸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大哥!”泪水顺着凌郁紧闭的眼睑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你可来了!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肯来了!”
“海潮儿,他不是……”
凌郁不理会。她亲吻那只手,热切呼唤着:“大哥,大哥!”
这呼唤亘古绵长而又撕心裂肺,泪水落在手背上,充满了灼人的力量。龙益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凌……慕容姑娘,是我。”
凌郁迟疑地张开双眼。水雾中升起龙益山黝黑的面庞。这面庞熟悉而又陌生,眉目之间隐匿着慕容旷的神情。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浓密打结的眉心:“大哥,你眼里面,怎么有这么多悲伤?”
龙益山把头微微一偏:“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旷。”
凌郁心中充溢的悲伤“轰”地炸开。幻象打破,灰飞烟灭,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益山兄……”她终于认出龙益山:“你来了,就好像是大哥他来了。”
“阿旷他再也来不了了,他已经不在了。”龙益山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凌郁抽冷子似地缩回手来,良久方道:“他们都假装不怨我,强作欢颜,就好像已然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一样。益山兄,我还是情愿见你这样。你从来不假装,我从你眼睛里就看得见我自己。我宁肯你这么恨我,也不愿看你伪装的宽恕。”
龙益山如何不怨恨凌郁,他最亲爱的两个人相继惨死,都要归咎于这个狠心的女子。他狠狠道:“你如何下得了手?”
凌郁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龙益山。她恍惚觉得龙益山是上苍派来给她最终审判的天神,他紧闭的口中就含着一纸判词。
徐晖深恐龙益山出言过重,刚欲劝止,却听他低声道:“那时候我们俩在茶园给静眉守灵。阿旷说是你害死了静眉,我急了眼立时便要去找你。他死命拦住我,求我放过你。他说他永远不再见你了。可那些日子他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瞧得出来,他是在跟他自个儿打架。后来他还是上姑苏找你去了。他待你,就如同待他自己,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没法子怨怪你。”
“可他再不到我的梦里来了,他再不回来了。”凌郁怔怔落下泪来。
“那他是不愿见你现下这样。”
“什么样?”
龙益山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方道:“你以前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怕,如今却当起了缩头乌龟。阿旷他最爱天高地阔,可不喜欢整日憋屈在屋子里头的人。”
凌郁脸涨得通红,慢慢又褪成苍白。她转头面朝墙壁,冷冷甩出一句话:“你不用激我,我的腿废了,只能憋屈在屋子里头。”
徐晖心如刀绞,忍不住冲口吼了一嗓子:“谁说你腿废了?我不许你这么胡说!”
凌郁缓缓背身躺倒,将脸埋进棉被里。她似乎打定主意沉沦到底,任谁也不能敲醒她沉睡的意志。
仿佛知晓各人心中的悲苦,新的一年来得悄没生息。幸而龙益山的归来给幽谷带来了一丝生气。除夕夜,凌波带着龙益山和徐晖做了一桌丰盛家宴,全家人一意做出兴高采烈的热闹气氛。只有凌郁仍旧一言不发,涣散地靠在椅背上,一次筷子都不动。她看着他们,觉得隔膜和疏远,欢乐早已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凌波夹了一筷醪糟鱼丝到凌郁碗里:“来尝尝,这可是你益山哥的手艺。”
凌郁勉强拣起一根鱼丝,如吞药般强咽下去。
慕容湛终于看不过去,拍下筷子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凌郁拾起眼皮,勉力接住父亲沉重的目光。这目光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她在心里说,别逼我了,反正已经无可救药,就由我去吧,就让我一沉到底吧。
可慕容湛偏不肯放过她,寒着脸说:“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只能躲在这幽谷深处做一具行尸走肉?”这话正戳到凌郁心窝里去,她眼中立时便蒙了泪,只屑轻轻一点头,泪水就会落下来。除夕夜落泪是大不吉,她便强忍着。只听慕容湛缓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小孩,他生来便不知父母是谁,就跟他养父两个人住在一座高高的雪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一伙恶人闯到他家里来烧杀抢掠。他养父把他给藏了起来,这孩子才侥幸躲过一劫。”
听到这里,徐晖心中一动,这个小孩和海潮儿自已的身世很像啊。
“后来这小孩长大了,学会了很厉害的武功,再没有人能欺侮他了。可是他没有亲人,也没人教他怎么做人。他以为这世上只有恶,没有善,所以他便也漫无目的地行恶。他心里头全都是恨,可又不知该恨谁好,就把天底下所有人都恨上了。天下人也都恨他,他们日夜诅咒,盼望这个恶魔从世上消失。他们把坏事都推到他头上,有些是冤枉,有些又不是。这个人的的确确干下了很多坏事。他杀人不眨眼,瞧着不顺眼的一剑就刺下去,因为他以为人人龌龊。他见了好人家的女子就勾引,因为他觉得她们都是惺惺作态的婊子。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配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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