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郁全身一震,她听出来父亲这是在讲述他自已的身世。慕容湛神秘的面纱终于被他自己揭开,江湖上支离破碎的道听途说被故事的讲述者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真正的慕容湛,既不是凶神恶煞,亦非落难英雄,他长于不幸,亦制造不幸。凌郁眼前一片模糊,恍恍看到她自己。原来她的人生,正是延续了父亲的悲哀。
慕容湛深深望着凌郁:“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有下地狱?他是不是一丁点儿指望都没有?”
凌郁心乱如麻,迷茫地点了点头。
“这人自己也是这么想,他想他这一生就这么完蛋罢。可有一天他遇见一位仙女,这仙女明知他是个恶魔,却丝毫不嫌恶,反而真心诚意地相待。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尝到幸福的滋味。这滋味真好,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幸福原来是这么好。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好的女子,不配拥有幸福,可最后他竟然得到了,这真不可思议。”慕容湛缓缓握住身旁凌波的手。
凌波眼中泪花点点,安静地微笑着,像一片明月光。
“既然是不配得到幸福,怎么还能得到?”凌郁哑着嗓子问。
“在上天眼中,这世上众生都是一样,即便是犯了滔天大罪之人也不例外。”慕容湛声音如水,温柔深沉。
“什么样的人都能吗?”
“都能,除非你自己摒弃了人世幸福。”
凌郁的心剧烈地战栗:“难道上天不惩罚罪人吗?”
“上天很公平,谁犯了错,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年轻时伤过许多人的性命,杀过别人的儿子,所以上天就夺去我的儿子,收回我的武功。这惩罚躲也躲不过,或迟或早都会来。”
“这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呀!”凌郁捂着胸口叫道。
慕容湛微微一笑:“你一直都这样把大石头往自己身上压,是吧?这是我应受的罚,我坦然受之,你不必觉得难过。”
“可大哥,大哥他犯了什么错?上天为什么偏偏要把他夺走?”凌郁惨白着脸喃喃问道。
慕容湛的嘴唇也泛白了:“旷儿他是帮我分担了惩罚。这孩子太好,太透亮,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他原本就是天人,脱胎换骨来做我的孩子。他在人世好好走了一遭,如今又回到天上去了。”
天上劈下一道强光,霍地打入徐晖心里。小清不也正是天上之人么?她飘然升起,化为雨露星辰。
凌郁眼中燃烧着两道寒光:“大哥是天上之人,重又回到天上去。可我,我就要下地狱。”
慕容湛伸手抚摸凌郁的头发:“孩子,你是得为自己做的错事受罚。你加在别人身上的伤越深,你自己受的苦就越重。可你别以为自个儿全毁了,幸福跟你再不相干了。其实只要你往前走一步,幸福就在痛苦的另一头。那滋味,真的很好很好。”
幸福的感觉像一根尖头锥,深深扎入徐晖和凌郁胸口,血液里混进一种带着疼痛的香甜。凌郁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忽而觉得异样。她感觉到慕容旷,在她不知晓时,他已悄然融入她的血脉,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每一次心脏的挤压,每一个呼吸的瞬间,都隐匿着他的气息。她只觉得身体里含着一大团气,往各处乱冲乱撞。她深深吸气,把那气团笼住,蓦地一提,气流冲破头颅,直上云霄。温暖霎时涌遍全身。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一用力,自然而然就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海潮儿,你干什么?”徐晖叫住她。
“我……我出去走走。”凌郁脑海里被一片白光笼罩,迷茫混沌。
徐晖一怔,突然惊呼道:“你能走了!”
凌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下肢,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凌波跪下身揽住凌郁,眼中绽放出狂喜的光芒:“海潮儿,适才你的‘拂月玉姿’上到了新境界,它甚至带动了你的腿。你能走路了!能走了!”
“我真的……走路来着?”凌郁恍惚地轻轻抚摸膝盖。
“你真走路来着,你真能走了!”徐晖一把握住她的手。
慕容湛即刻为凌郁检查双腿,发现她腿部肌肉和神经受到突如其来的内力刺激,机能得到了一次大复原,虽然不能痊愈,但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恢复了行走功能。
“海潮儿,你这‘拂月玉姿’根基扎实,厚积薄发,是谁教你的?”慕容湛激动不已。
“是……我师父。”凌郁小声嗫嚅道。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我师父……”凌郁踌躇半晌:“完整的‘拂月玉姿’,这世上原本就没几个人会……”
“湛哥,是小云!”凌波眼中漫上晶莹泪光。
慕容湛眼角也湿了:“我们没能养育女儿,却有小云悉心教她。这是命运呐。”
从此凌郁仍旧沉默寡言,却咬着牙坚持每日练习走路。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终于可以不用人搀扶、缓慢地自行走动了。但是她腿部的疼痛感并未消散,一部分受损的肌肉和筋络难以复原,走起路来脚微微地跛。她素来待自己严苛,眼中不容半分瑕疵,但父亲的话一点一滴流进心底,她渐渐把这疼痛和残疾视为自己应得的惩罚。既是应得,便当坦然接受。
除夕夜慕容湛所说的一番话,于徐晖而言就像是漫长黑夜中的第一缕晨曦。白光扎得他瞳仁刺痛,只能淌下热泪。他每晚反复叩问自己,连我都可以得到幸福么?连我都能获得重生么?我真能把腐烂的旧皮囊撕下来,从中生长出一个新我?
在一个花草芬芳的晚上,徐晖又和慕容湛坐在慕容旷墓前喝酒。半醉之时,慕容湛不经意似地问起:“你已经走到另一头了吗?”
“哪一头?”徐晖心上一片迷茫。
“你不是求重生吗?不咬着牙走到另一头去,哪儿来的重生?”
“前辈你说过,幸福就在痛苦的另一头。可痛苦有长有短,有深有浅。我做错的事太多,另一头离我太远了,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徐晖的声音低下去。
慕容湛摆摆手:“你说远,它就远在天边。可我看它近,只不过在河对岸,你只要跨过一座桥就到。”
徐晖眼前“啪”一闪亮,又黯淡下去:“前辈你不知道,我违背过自己的良心,背叛过海潮儿和我的朋友与恩人。我是个连故乡都回不去的人。”
“你跟海潮儿一个样,总在岸边苦苦徘徊,不敢涉水去摸索桥在哪里,对岸有多远。”
“人家都说什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前辈怎么偏偏说要往水里去?”徐晖疑惑地问道。
“回到岸上,也是苦岸,倒不如下水去,拼一把劲到对岸。”慕容湛眯起眼睛:“人这一辈子好像漫长,最好的岁月其实一眨眼就过,最是经不起蹉跎。”
徐晖彻夜无眠,天将放明时才合了一会儿眼。半梦半醒间,他恍恍看到司徒清披着晨曦织就的闪亮翅膀,从他眼前翩然飞过。
“小清,小清!”徐晖柔声呼唤她。
司徒清划下一抹青翠的微笑,挂于他窗前。
徐晖张开双眼,正看到阳光初照,窗外青山如黛,温婉湿润。他缓步走到窗前,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太阳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轻轻拂过大地上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树林,每一个人。她也轻轻抚摸着徐晖干燥的脸庞,甚至把她温暖的手臂探进他衣衫,照亮了他昏暗浑噩的身体和灵魂。初生的阳光里,徐晖看到自己的灵魂重新升起,禁不住泪流满面。
徐晖出门时,己是一个全新的人。他看到身边的一切也都焕然一新。青草胆怯而勇敢地拱出泥土,头顶着晶莹的露珠,颤巍巍向这世界探出第一眼注视。溪水涨满了河床,唱着欢快的小调,一路跳过河底卵石奔向远方山谷。墨山和银川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打着响鼻,晨光为它们的鬃毛染上了一层金色,远远望去,像是两匹神驹。一位雪白衣裳的女子站在它们旁边,仿佛站在太阳的中心,黑发和白裙在风中飞舞,金光璀璨,耀眼夺目。
徐晖如第一次见到凌郁那般着迷地凝视着她,看她微蹙眉心,紧抿嘴角,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身子晃了晃,终于坚强地挺直。这时凌郁微微侧过脸,瞧见了徐晖,不经意露出一弯浅浅微笑,有如白雪初融,洁净深邃。徐晖心中溢满了大海一样深澈的爱情,浪花一波一波拍打在他胸口,激烈壮阔而又温情脉脉。
“早上我梦见大哥了。”凌郁喃喃低语。
“慕容兄说什么了?”
“我听不真切,只看见他含笑的眼睛。他像一朵云彩,飞过无数高山大河。”凌郁抬头仰望重重青山外的蓝天。
徐晖柔声说:“你记得吗?咱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许多好看的地方。你说好不好?”
在这似曾相识的话语里,凌郁依稀闻到了江南九月的桂花甜香,香气里沾着恋人嘴唇的气息。她想再瞧真切些,却被无数血淋淋的记忆所阻隔。腿部的疼痛压过了一切,她佯装冷漠地背转身去:“以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也不想再听你提起。”
“你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你抱着我从山崖上跳入这幽谷里来?不记得九月临安城月光明净?不记得这枚东海珠?你当真全不记得了吗?”徐晖扯开衣襟,露出脖颈上系着的一根细细绳子。昔日他送她的那颗东海珍珠,原来一直贴在他胸口上。
凌郁心窝里蓄满了泪水,往事一幕幕,眨眼间就翻过了。可慕容旷和司徒清亲切的面容浮现上来,挡住了所有通往幸福的道路。凌郁用背影悲哀地注视徐晖,你怎么不明白呢,相爱已经不可能,再也不可能。她的心一沉到底,冷酷地摇摇头:“全不记得了。”
白马银川忽然仰天嘶鸣,黑马墨山把头向它靠拢,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应和,又似对答。它们一起向前奔跑去,欢快地长吟短吁。徐晖头一次见到这两匹孤僻的马儿如此开怀地嬉戏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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