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107章


可就在这生死瞬息,难为你还想得出一举两得的法子,让大伙都以为司徒族主是为了搭救汉阳、泰安和凤凰三派掌门才受的伤。这样的心思,让人觉得害怕。若换作是他,要救便立时出手,哪儿顾得了那么多事?那时候他眼里心上,便只有要救的这个人,哪怕是开罪了全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我想救你,也想息事宁人,这难道错了吗?成大事之人,焉能不左右掂量利害轻重?都像他那般意气用事,只有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他做一件好事,便有一百件坏事等着要他去担当。”
凌云冷冷说道:“可到头来,你们俩还不是一样!他是什么都没了,你又如何?而今全天下都知道你跟金国人、跟韦太后干的那些阴沟里的蠢事了。司徒家族毁了,你的名声也摔成了碎片。嘿嘿,到了最后,你和他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司徒家族不会垮,我司徒峙更不会垮!你瞧着吧,我还能东山再起。整个江南都是我的,只要我愿意,全天下都是我的!”司徒峙豪情顿生,周身蒸腾着无人可及的霸气。
凌云深深望着他,轻声道:“我便知司徒峙坚不可摧,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人。我这趟来,原也是多余的。”
“你一定要我等你这许多年,到了今日才肯来吗?当年你为何不肯跟我回姑苏?”
“我便与你回来又如何?你能休了你那官宦名门的结发妻子吗?你能放下手中一切,与我双宿双飞吗?我心里所想的,你终究给不了我。”凌云眼中露出幽怨的光。
“你知我有许多身不由己。可我最想要的是与你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你却竟然不知吗?”司徒峙切切说道。
凌云心头一颤,几欲泪下,嘴角却挂上一弯冷笑:“没有我,这些年你不也过得快活滋润。谁人不知,司徒族主身边侍妾如云,莺歌燕舞。”
“我是有许多别的女人,可她们都进不了我的心。我这里就只装着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司徒峙按住胸口说:“白天人们簇拥着我,这世上熙熙攘攘。可到了晚上,他们就全走掉,撇下我一个人。屋子里空荡荡的,又大又冷,四面漏风。那些女人,我记不清那些女人长什么样了,这无关紧要。可她们的身体很柔软,很暖和,这我永远也忘不了。”
嘲弄的表情从凌云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长的悲哀。她轻声问道:“她们搂着你,你就不觉得冷了,是吗?”
“是呀,我就能舒坦一会儿了。你不也一样吗,小云?你以为那些个流言蜚语传不到我耳朵里来呀?人们都说,圣天神魔教教主癖好男宠。他们以为,你是贪恋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只有我知道,你不是喜欢他们,你是心里头不好过。这些年我心里有多苦,你心里便有多苦。”
凌云嫣红的脸颊霎时变得煞白。凌郁恍然发觉,强悍的师父竟是如此单薄,仿佛任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片片轻云。但听凌云喃喃说道:“每个夜晚若有你紧紧搂着我,与我亲亲热热地说话,我便不会度日如年了。可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早已舍弃了我,我亦舍弃了你。我们天各一方,相隔万里。我快要冻僵了,便只有找来那些小伙子。他们的胸膛结结实实的,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好闻的味道。”
“他们搂着你,在你耳根底下甜言蜜语,你就把咱们从前那些恩爱温存全给忘了是不是?”司徒峙眼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
“他们如何能与你相比。”凌云轻轻摇头:“那些没骨气的窝囊废,没一个中我的意,不是吓得乱哆嗦,就是大声求饶,再不就阿谀奉承,指望我放了他们。”
“要是我就咔嘣拧断他们的脖子,叫他们再也不惹你厌烦。”
“正是这样,我便把他们的脖子全给拧断了。”凌云咯咯一笑,忽而敛起笑容,沉默片刻:“不,我只放过了一个。”
“他长得好看,叫你舍不得了?”司徒峙盯紧凌云的眼睛。
“我都忘了他的模样了,可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天很冷,刮着风,我搂着他的身体,觉出他在为我难过。一个陌生人竟然会真心为我难过,他甚至没见过我的脸,不知道我是谁,可他却比我身边的人都更明白我。”
记忆仿若片片碎玉,飘散在风里,发出叮咚声响。它们一片片拼凑,渐渐露出往事的本色。徐晖默默注视着凌云。茫茫人海之中,他终于认出了她,这个赤脚在草原上穿梭的凶狠而悲伤的女子。他记起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这女子让他平生第一次懂得了悲悯的滋味。他悚然惊觉,自己的人生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兜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然而张开手掌,手心里长出一层厚厚的茧子,其中隐匿着一股力量。从此不管他沦落至何种境地,凭着这股力量,他都能够再度升一起。
司徒峙一把拽住凌云手腕,大声道:“他们对你都是虚情假意。这世上只有我真心爱你,就只有我!”
凌云心头一阵激荡,然而抬眼看他,又渐渐变得迷惘疏远:“你总说你的真心,可我怎么觉不出来?你的手冰冷冰冷的,眼睛也冰冷冰冷的,一丁点儿爱我都瞧不出来。”
“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才肯信么?”司徒峙嘶声道。
“我不要你的心。”凌云撇开他手,缓缓退后几步,忽地一个跃起,轻飘飘上了屋檐。司徒峙想拉她手,却抓了个空,不由急道:“小云,你做什么?”
凌云从怀中抽出一支斑痕殷红的竹笛,伸手轻轻摩搓,低声自语道:“我们再也不是当初了。这些年,也只有它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送你的笛子,你果然一直留着。”司徒峙痴痴凝视凌云,突然神色微变:“笛子上系的玉佩呢?”
“那玉佩……”凌云脸颊泛起一片羞赧:“我……给人了。”
“给谁了?这世上除了你,谁还配有那玉佩?”司徒峙心头一阵惊怒。
“给了……一个孩子……”凌云欲言又止,眼中含有千言万语。
“什么孩子?”司徒峙迷茫地望着凌云。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矫健如骏马,凌厉如雄鹰,温柔时又像草原上的风。”凌云脸上笼起一层无比温存的光。
“这孩子是谁?他是……谁的孩子?”司徒峙怔怔地,一颗心起伏摇摆,似懂非懂。
“他是……天地之子。”凌云嫣然一笑,张臂几个起落,如一朵云彩般消失在屋宇层叠之间。
“小云!”司徒峙双臂伸向空中,脚下一踉跄,几乎栽倒。他喃喃自语:“他是谁的孩子?”
长久地爱一个人是很难的,得不到回应的爱就更难。凌郁伸手扶住司徒峙。司徒峙转过身来,迟疑地瞅着凌郁:“她是瞎子吗?怎么都看不见我的真心?”
凌郁轻声喟叹:“义父心里装的尽是大事,情爱太微不足道,就给压在最底下了。我师父看不见,郁儿也看不见。”
司徒峙眼中布满血丝:“连你都看不见么?你看不见我总是盼着你来这书斋里待上片刻辰光?每回你默默看着我,我就想,到最后总还有这个孩子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孩儿望着义父,却看不清你的眼睛,有时甚至连你的模样都看不真切。我就坐在你对面,却总觉得义父你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凌郁低声道。
“我就在这儿,你再看看,再看看!”司徒峙抓住凌郁的手,目光狂乱又哀伤:“可是你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对面的座位空了。一转眼的工夫,郁儿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的孩子了。”
“郁儿永远都还是义父的孩儿。只是我,再不能为义父你而活了。”凌郁缓缓把手从司徒峙掌中抽出来。
“留在我身边!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司徒峙急惶惶道。
凌郁一步步往后退,退到院门口跪倒行大礼。徐晖也跟着跪下,向司徒峙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司徒峙怔怔望着他们:“这是做什么?谁要你们磕头?郁儿,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凌郁起身道:“义父,你的恩情,我用我一颗心报答了。孩儿亏负义父的,也全都以身还清了。你和我谁都不欠谁的了。义父你……你多保重!”
“我不许你走!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子,谁也别想把你给抢走!”司徒峙的嗓子哑了。
徐晖握住凌郁的手,两人转身跨出院门。司徒峙举步想追,却疲惫得全身打晃,慢慢滑倒在书斋前的台阶上。他使出全部气力,嘶声呼唤道:“郁儿,你要去哪里?你在这里长大,每次不管你走多远,任务多艰难,你总能回家来。我从来不对你说,可你知道么,每回你出远门,我都日夜忧心牵挂。难道你真要离我而去么?你看看我的心哪!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你怎么不看?怎么都不看?”
司徒峙的声音凄厉而又温柔,化作一股巨大的辛酸钻进凌郁心里。她身子一颤,几乎忍不住要掉回头去再看义父一眼。经年累月的朝夕相处,司徒峙早已扎根于凌郁肺腑深处。他一下命令,她即服从。要走出笼罩在她头上的那片巨大阴影,走到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去,她唯有咬紧牙根,用全身力量与之相抗衡。然而这何其艰难。她心头凝满了泪水,无声流淌出来,额头上手心里尽是冷汗。她僵硬的双腿仿佛灌满了铅水,每挪一步都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时凌郁感到从徐晖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力量,这深深的一握,竟是无比强大有力。“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慕容旷临逝前的呓语重又在她耳畔回荡。她精神为之一振,攥紧了徐晖的手,缓缓走出门去,任凭背后司徒峙的呼唤高一声低一声,亦不再回顾。
走出司徒家族大门,凌郁全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她仰起脸来,午后的阳光无遮拦地倾泻而下,金光灿灿,一丝阴霾都不许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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