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门竟是虚掩,门上挂着薄薄一层蛛网。凌郁惊骇地凝视这破败的大门,迟疑片刻,猛地推门而入。蛛网随即四分五裂。
往日宏阔庄严的前庭一片萧瑟,花木久已无人料理,恣虐地向上疯长。雕花木门和窗棱上落了重重尘埃,蒙上许多沧桑凄凉。园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他们脚步深重的回音。
“看来……真出事了。”徐晖心一沉,脱口而出。
凌郁唇上最后一丝血色“刷”地褪了。她绷直身子,侧耳悉心倾听,突然甩开徐晖,径自往委婉曲折的后园奔去。穿过游廊,迈过虹桥,她步履蹒跚,直奔司徒峙寂静而隐秘的书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每一道转弯,每一处留白,她闭上眼睛都能走得分毫不差。正因为熟悉,她的心更不断往下坠落。昔日浮华喧嚣的人群已不知逃逸何处,义父宏伟的宫殿死寂沉沉。
起初凌郁走得很快,几次险些跌倒,然而愈往深处去,却愈迟疑缓慢,待靠近司徒峙书斋院墙,她几乎踌躇不敢向前。这个种着玉兰树的院落散发着幽香沉厚的回忆,少年时代的凌郁每日都等候从这里传出的召唤。一迈进院门,世界旋即封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唯义父与她二人存在。独处的时光具有一种隐秘的诱惑,既无比痛苦,又使人迷醉。她真愿日复一日停留在他的书斋里,只为他偶尔抬头的一个微笑。
在他们的记忆里,司徒峙书斋的大门永远紧闭,深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此时门却半敞半合,在和风里吱吱呀地微微摆动。凌郁扶着雕花门望进去,昔日一尘不染的书斋如遭洗劫,书架半倾,书籍纸张肆意铺满桌案地板。日光婆娑,她眼前模糊了。光影里依稀是自己和司徒峙端坐茶几两侧,静静品一口明前的新茶。
忽然身后传来脚踏草木的咯吱声响。一声喝斥横空劈来:“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徐晖和凌郁惊愕地转回身。
一位冷峻男子立在回廊下,满怀敌意地拿眼角睨视他们。他身着绛紫烫金的锦缎刺绣长袍,头绾成髻,用独山玉簪束以高冠。如此华丽隆重的装束,映衬在这杂草丛生、凄旷死寂的宅院里,显得十分突兀。这人脸上笼着一层灰白色的煞气,目光零乱溃散,嘴角不住抽动,却仍是那样霸气十足,不可一世。
凌郁再也抵挡不住对这个男人的渴望,急切切向他奔去。那人一振衣袖,凶狠地质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义父,是我啊。”凌郁收住脚步,温柔地望着他。
司徒峙浑身一震,过良久才开得口:“郁儿……你是郁儿?”
这熟悉的呼唤让凌郁胸口一酸。她往前挪了半步,低声道:“义父,这是郁儿原本的模样。”
司徒峙凝视凌郁半晌,突然失声叫道:“你的腿怎么了?谁干的……是谁干的?”
凌郁不答,直勾勾盯住他双眼:“你早就知道他是我的亲爹爹,对不对?”
“不错,我一知道你是个丫头,即刻便想明白了。其实你才是十几年前我要找的那个小姑娘。”
“因此你就故意骗我说,是他杀了我全家。你是想让我杀了他,还是想让他杀了我?”
“怎样都是一出好戏!”司徒峙目光如电,深深插入凌郁眼瞳:“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是他干的吗?”
凌郁悲哀地点点头。
司徒峙缓缓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我便知道是他!他用寒毒掌把你打成这样的,是不是?慕容湛的寒毒掌,阴毒老辣,配上‘飘雪劲影’,就是天下无敌。他用他天下无敌的功夫把亲生女儿打成了瘸子!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司徒峙抓住凌郁瘦弱的肩膀使劲摇晃。凌郁心中翻江倒海,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晖急了,伸手掰开司徒峙鹰爪一般锐利的手指。司徒峙随即一把拽住徐晖:“好女婿,你还敢回来呀!快告诉你岳父大人,慕容湛那厮怎么样了?”
徐晖不愿他再纠缠凌郁,只得说:“慕容前辈他……他失去了武功。”
“什么?你说他武功没了?”司徒峙眼中射出奇异而疯狂的光彩,转而问凌郁:“是你干的吗?我就知道你是个好样的!是你吗?”
凌郁痛苦地咬紧了嘴唇:“他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才逆转内力,散尽武功。”
“这么说,他已然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了?那他是高兴还是难受?快,快告诉我,他当时什么样?”司徒峙扯住凌郁衣袖,执拗地追问着。
徐晖受不住,一把把凌郁抢过来,央求道:“海潮儿,咱们还是走吧!”
凌郁却不理会,向司徒峙说:“我还有更好听的,你要不要听?”
“什么?”司徒峙迟疑地望着她。
凌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无比残忍地说道:“我还亲手杀了他唯一的儿子,我的亲哥哥。”
“你说什么?”司徒峙愣了半晌,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回荡在空阔岑寂的庭院里,像一根根黑色利爪掏向天空。“你杀了他的儿子?好哇!有魄力!不愧是我司徒峙的孩儿!”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声音在空中戛然而止。
凌郁的心缩成一团。她轻声唤道:“义父!”司徒峙战栗了一下,吃惊地望着她。凌郁悠悠地说:“义父,你就不能把我当作是你的亲生孩儿吗?”
司徒峙脸颊微一抽搐,赶紧别过头去,不愿别人看到他脸上刹那的温存。他想把哽在心口上的这股疼痛强压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瞧出来你是个好样的。那个时候你个子还只一丁点儿,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可你的人如冰如雪,与众不同。我明知收留凌家的孩子终是后患,可还是忍不住想要把你留在身边。我虽有一双儿女,但他们的脾性都与我不合。烈儿性情太过轻率急躁,凡事让我操心。清儿……唉……她简直就不是我的孩子,可是那个执拗劲儿,又偏偏就是我的孩子。只有你,只有你呀。你虽不是我亲生,但几个孩子里面偏偏属你最合我的性子。我把全身本事都传授给你,以为你一定能够成就大事。哪知道……”司徒峙自言自语说着,语气渐渐凶狠起来:“哪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都不打紧,可你却偏偏是慕容湛的孩子!他是我的死敌,他像一块顽石阻挡着我。我与他的深仇大恨一辈子也解不开!你既然是他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敌人。我成就不了你,就得毁了你!”
“义父,你已然毁了我了。”凌郁凄然一笑。
“那是你自作自受!是你自找的!你翅膀硬了,竟敢来害我!”司徒峙猛地调回头来,眼中充满怨恨。
“从小孩儿便把义父当作神明一样。只要义父喜欢,孩儿愿意为你做一切。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义父你当我如冰如雪,可孩儿身上流的血滚烫烫的,把我自个儿的心都给煮烂了,你却都看不见吗?义父,你的心也是肉做的,你为小清和阿烈流泪了。那假如我死了,你会为郁儿流泪吗?会为郁儿难过么?”凌郁悲哀地轻声诉说。
司徒峙伸手抚过凌郁的脸颊:“你不会死的。你是我十几年的心血,是永不坠落的星辰。我最喜欢看你从远处走来的样子,你身子轻飘飘的,不像是走,好像是在风里飞。可现如今……如今你飞不了了。我是解了心头大恨,可你如今这样……我……我……”
凌郁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泉涌一般淌过司徒峙坚硬的手指。他忙不迭地拿手去堵那眼泪,狂暴地吼道:“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子!你是我心爱的孩子!可你如何却变成了慕容湛的孩子!他是我今生的死敌!你怎能去做他的孩子!”
“嘿嘿!”这时候,空中忽传来一声女子冷笑。虽则轻微,但司徒峙三人都听得真切,那是凌云的声音。
司徒峙仰头向屋顶墙头寻找,无限温柔地呼唤道:“小云,是你吗?我知道是你。小云你下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树叶波动,凌云如一片轻纱般从树枝上飘到三人面前。司徒峙的脸庞涨红了,张开手臂说:“你终于来了。”
凌郁拜倒向凌云行师徒大礼。看着凌郁僵硬的双腿,凌云心中痛惜,欲扶她起身。凌郁却执意不肯:“我……杀了大哥,连累了爹爹。徒儿罪无可恕,但凭师父处置。”
凌云适才在屋檐上已获悉一切。慕容旷殒殁,慕容湛失武,凌郁身残,她听得心如刀绞。此刻但见凌郁眼中充满痛苦,凌云的心不由就软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你都是我们家的孩子。”
“姨妈!”凌郁轻声喊道。
凌云心肠一向刚硬,听了这声呼唤,眼圈亦不禁泛红。
司徒峙目不转睛凝视凌云,脸上放射出热切温存的光芒:“小云,你对这孩子意存怜惜的样子真美。你能如此怜惜别人,却如何待我这般无情?”
凌云扬起尖尖下颌:“堂堂的江南霸主,哪儿用得着旁人怜惜?你从来不都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吗?如今给人家揪出了狐狸尾巴,司徒家族轰一下倒了,你就摔进烂泥塘里爬不出来了?”
“司徒峙是成王还是落寇,自然都用不着他人怜悯。我只想问你,这些年来,你心上可有挂念我些吗?”司徒峙这句话说得又狂傲,又卑微。徐晖和凌郁听了都不禁心头一颤。
凌云脸上柔情迤逦,缄默良久,却始终不置一词。
“你的心是铁石打的么?我哪一点比不上他?”司徒峙眼中含着无限怨尤。
凌云垂下乌黑的睫毛,小声说:“是呀,你有哪一点比不上他?你生得没他好看吗?本事没他大吗?哪样你也不输与他,兴许还能强过他呢。你心思缜密,做事天衣无缝,单这一点他就比不过你。上回在少林寺你舍身出手相救,我怎会不明白你的这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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