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76 惊见


婚礼闹到半夜才渐渐停息下来,桓如意早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了新房,前面自然有人张罗着送宾客回家。
    谢同君疲乏极了,和张偕相互依着对方坐在席上没动,忽而前面远远地走过一个人来,面带善意的看向他们:“看来曹掾醉的不轻,夫人要帮忙吗?”
    谢同君抬起头来,正对上冯彭专注看着他俩的微微带笑的眸子,他的脸孔掩藏在半明半暗的光晕之中,写满关切。其实他面部线条明朗冷峻,但他生性开朗爱笑,倒叫他看起来十分爽朗大气。
    身旁张偕忽然稍稍一动,谢同君侧过脸看了看他,顺势答应:“那就多谢冯将军了。”
    “夫人客气。”冯彭笑了笑,伸手要来扶张偕。
    张偕似醉非醉,扒着谢同君的胳膊不让她离开,慢慢从席上起身,声音低醇,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多谢冯将军,我夫人扶着我就可以了。”
    冯彭也不勉强,走在前面替他们引路。
    “这几日舍妹承蒙夫人照顾。”一边走,冯彭一边寒暄着。
    谢同君笑着接话:“将军客气了,冯姑娘天生聪慧善良,很是得人喜欢呢!我长居军中,如今遇到冯姑娘,倒是多了一位挚友。”
    冯彭在冯蘋那里遇到过谢同君几次,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冯蘋时常和他说起谢同君,因此对她印象很好。他笑着引他们到马车前,嘱咐道:“路上小心。”
    “多谢将军。”谢同君放下帘子。
    马车一路辘辘,张偕却像是长在她肩上了,怎么也不肯坐起来。谢同君肩膀有些酸了,连忙伸手推他:“还在装呢!”
    旁边寂寂无声,谢同君转脸一看,就着帘外透进的月光,看到他双目紧闭,眉尖若蹙,嘴唇一张一合,微微翕动。
    她心思一动,侧耳聆听,正听到张偕低声喃喃:“大哥……”
    谢同君心里一颤,连忙不敢再乱动了。
    原来这个总是微微笑着似乎永远不会伤心、不会焦虑的人其实并非他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洒脱,他不是不念,不是不着急,而是把所有的隐忧埋在心底,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将忧心之事放进梦里。
    马车一路疾驰,没过多久就到了府门,因为这是冯家的马车,没办法要求人家留下来,谢同君只好把张偕唤醒,朝那车夫道了谢,扶着他回房。
    张偕头有些刺痛,本来还晕乎乎,一出马车被冷风一吹,立刻清醒过来,无声的拉紧了谢同君的手,慢慢往房里走去。
    到了房间,绕梁和张媗还等在外间,两人各居一边,撑着头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回去睡吧。”谢同君把她们喊醒,催着她们回去。
    “姑娘你回来了?我去给你打水洗脸。”绕梁打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看着她。
    “你们回去吧,我来。”张偕淡淡的吩咐。
    等到两人都走了,张偕终于不再掩饰脸上的倦意,趁着谢同君泡脚的时候,连衣裳都没脱便毫无形象的横躺在榻上。
    躺了一会儿,他兀自起来,忽然走到案几边,拿起酒盏斟了一盌酒,走到谢同君身旁,低声而郑重道道:“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谢同君微微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张偕端着酒盏坐到她身旁,声音低低的,眼底流淌着一抹淡淡的哀意,低声道:“新婚之夜,没能和夫人喝合卺酒,偕甚是遗憾。”
    谢同君心弦一动,原来并不是她一个人遗憾,原来张偕看到桓如意婚礼盛况,也会觉得遗憾。一抹说不出的甜蜜从心底窜起,她动作迅速的将酒盏接过,轻轻抿了一口酒,笑着打趣他:“只可惜这不是卺酒。”
    所谓卺,就是将匏对剖而分的瓢,夫妻二人各执一半,将瓢中盛酒,称为“合卺而饮”。又因瓢苦酒甜,寓意同甘共苦。
    张偕微微一怔,还没说话,谢同君已经凑近他,声若呢喃:“张偕,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办一次婚礼吧……”
    张偕没有说话,他忽然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亲吻着她,从眼睛到脸颊,浅吻如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跃动。
    谢同君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醉的不知今夕何夕,她迷迷糊糊的躺在榻上,承受着他轻柔的吻。他眼睛紧紧闭着,长长地睫毛刷过她的脸颊和脖子,呼吸的热气也喷在她颈脖里。
    他喃喃地说话,谢同君努力的去听,却一句也没听清,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过一会儿,张偕神智渐渐回笼,忽然紧紧抱住她,他浑身发颤,力道大的几乎要把她嵌到骨子里,静默半秒,他忽然低声:“对不住,我……”
    谢同君知道他想起两人的五年之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一手揽住他的颈脖,颤颤巍巍的吻上他,低声道:“傻子……有些话,你可以不必记的那么清楚……”
    窗外浮光跃影,榻上的轻纱床帐却忽然被放下,阻断了一切光源。谢同君身处黑暗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切感觉和意识,如同一支孤独无依的孤舟,寂寞的飘荡在深海之上,海面上轻盈的跃动着点点蓝光,呼啸而过的大风将她吹的全身发颤。
    身体的感触和温度以及张偕低低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谢同君紧紧攀附着他的肩膀,身上黏腻的细汗将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身体某处忽然传来的尖锐疼痛教她既想哀声哭泣又想幸福的微笑,那种孤独无依的感觉在此刻忽然被放的无限大,又好似忽然被那种疼痛绞碎。她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如同鬼火般的莹蓝光点,忽然希望时间就在此刻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雨收云住,两人终于沉沉睡去,张偕紧紧抱住她,将她揽到怀里,十指紧扣,相拥而眠。
    天将亮时,谢同君忽然被一阵窸窣声吵醒,她全身酸痛,刚刚想伸展一下身体,忽然被张偕一把攥住了胳膊。
    他似乎睡的极不安稳,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眉尖紧紧蹙着,口中还含着低低的模糊不清的呓语。谢同君俯身倾听,却什么也听不清楚,见他如此心痛难挡,只得大力的伸手推他:“张偕!张偕……”
    张偕自梦中醒来,迷糊了足足三秒钟才回过神来,他重新闭上眼睛,探手到头上,声音像是被春雨浸过一般,低声安慰道:“没关系,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谢同君却放不下心来:“真的没事?”
    没等张偕答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绕梁惊慌的呼声在门外响起。张偕迅速披衣而起,看见谢同君也要起床,连忙一把按住她,温声:“你躺着休息,不要出来。”
    谢同君哪里放的下心,生怕出了什么事。张偕一出去,她连忙草草穿好衣裳,招呼绕梁进来。
    “怎么了?”
    “姑娘……是大夫人……大夫人和两位小公子来了……”
    谢同君怔然,随后猛然醒悟,还没来的及洗漱便快速奔出门去。外面的天还黑着,几颗星子零星的布在天幕上,显得冷落而凄凉。
    “怎么出来了?”张偕又是责怪又是怜惜地看她一眼,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谢同君直直看向前面,却见到一个神色疲乏衣衫褴褛的妇人颤巍巍跪在地上,她身后还跪着两个孩子,小孩子穿的很是单薄,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虽然他们狼狈如斯,谢同君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几许心酸瞬间涌上心头,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惊见邓姬。
    “真的是大嫂?”谢同君惊呼一声,伸手就要扶起邓姬,同时忙不迭的吩咐绕梁:“快带越儿睿儿去梳洗一下。”
    邓姬跪在地上岿然不动,倔强的看向张偕,声声泣泪:“求你了……看在我为家里操劳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求你去找找你大哥吧……”
    张偕薄唇紧抿,脸色惨白,站在原地没有作声。
    “大嫂说什么呢?什么求不求的,咱们本就是一家人,打听大哥的下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见张偕脸色不对,谢同君忍住身体的不适,好声好气的劝慰:“我看越儿睿儿衣衫单薄,还是先带他们进屋去梳洗一番换件厚衣裳,免得待会儿着了凉……”
    “你给我滚开!”邓姬忽然站起身子,猛地尖叫一声,伸手就要将她推开:“你们都这么说!都说会找……都说会找……可是你们真的找了吗?张偕——”她挺直身子走到张偕面前,愤恨的看向他:“他是你的亲大哥!他们都可以不找他,可以不管他!可是你!张偕——不行!……如今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那长而尖利的指尖几乎戳到张偕脸上,邓姬发狂似的,一双手胡乱的在他面前舞动:“你到底有没有心?你狼心狗肺——”
    “对不住……”张偕面色惨白,低声喃喃。
    谢同君站在一旁,此情此景让她十分不是滋味,既对邓姬的所作所为感到恼火,又为她的遭遇感到同情。张偕向来八面玲珑,若是想要劝说邓姬,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此刻他却死死的沉默着,除了那句对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是不能说,而是选择沉默,张淮出事,他这个弟弟不比任何人少一丝难过,可是如今桓军内忧外患,桓如意绝无可能放他出城,再者说,出城毫无头绪的寻人,无异于海底捞针,不仅找不到人,反而极有可能落入子还手中。
    邓姬如今的所作所为,虽然的的确确出自于她的一番急切心情,可又何尝不是把张偕架在火上烤?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张偕在桓军里经营多年的形象就会一落千丈,在这个重孝重义的时代,今日的罪名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能将他压的一辈子直不起腰来。
    “求你去找他……你去找他……仲殷,求你了……你去找找他吧……”邓姬忽然失了力气似的,瘫倒在地上,哀伤而绝望的看着他,低声:“求你……”
    “我答应……”
    “大嫂。”张偕话还没说完,谢同君忽然把话头接了过去:“此事咱们慢慢说,先带越儿睿儿进去换衣吃饭吧,我看他们下巴都瘦尖了,这一路上铁定吃了不少苦……”
    邓姬蹙眉,还要再说话,旁边的张睿忽然哀哀哭泣起来:“娘……我饿……”
    邓姬身子一颤,到底还是挂念两个孩子,只好先答应了她。
    绕梁早就去烧火做饭了,谢同君带着两个孩子去洗澡,留下张偕张媗姐弟二人陪着邓姬。
    “二婶儿,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呀……”张睿吸了吸鼻子,讨好的看着她。
    “马上就能吃了,来,先洗把脸。”谢同君拧净帕子,小心翼翼的贴到他脏兮兮的满是冻疮和伤痕的小脸上。
    也不知道邓姬一个女人是怎么一路颠簸来到梁城的,张睿张越胳膊上都是冻疮和伤痕,脏兮兮的小手明明瘦的皮包骨头,却偏偏因为冻疮高高的肿起来。
    “多谢二婶儿。”张越今年已经八岁,懂事了不少。虽然不待见谢同君,可是一路上吃了那么多苦,此刻被人如此小心翼翼的照顾着,不由得有些心酸又有些感激。
    谢同君看他神情别扭,宽慰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二婶儿带你们吃饭去。”
    到底是两个孩子,谢同君虽然对邓姬有气,却怎么也不可能把气撒到孩子头上,一左一右拉着他们去外堂。
    此时绕梁也正端着漆尊饭盌过来,四人刚刚走到门口,远远便听见张偕的声音低声传来:“大嫂放心吧,偕一定竭尽所能找回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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