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85 祸根


陈寻虽然声嘶力竭,但他毕竟临死之人,所以那声“暴君”并未被围在外面的百姓们听见,只有他附近很少一部分大臣听见他哀沉愤恨的控诉。
    桓军众人不了解子还,听见陈寻的话未免诧异,可作为桓缺部属的朝中大臣们听见这话,却也是个个神态微妙,并不作声。
    谢同君自始至终都缩在张偕身后,将这场大戏看的清清楚楚。从桓缺给桓如意戴高帽子说他无欲无求淡泊名利开始,再到桓如意和陈容的步步反击甚至化被动为主动,都叫她既心惊又诧异。
    这样步步为营,像是把对方的脾气秉性拿捏的分毫不差,让脾气暴躁性格诡谲的桓缺一步步丧失了理智而诛杀自己的大臣,桓如意怎么会对桓缺如此了解?
    陈寻之事,明明可以查出真相,最后却背着莫须有之罪当众枉死,袁珩这般心思难测的精明人物,为何没有制止桓缺诛杀大臣的暴行?为何没有给出更好的办法拖延时间,再另求良机为陈寻洗刷冤屈?
    她这边兀自沉思着,桓缺已经从极度的狂躁中回过神来,看着明明已经了无生气躺在地上,眼睛却仍带着愤恨不甘的陈寻,他大声斥责道:“把他的眼睛给朕挖下来!”
    此言一出,空气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陛下,这万万不可!”袁珩虚眯了眼睛,对着桓缺使了个眼色,干枯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陛下诛杀了陈寻,想必武王殿下已经消气了罢?陈斗胆恳请武王殿下给陈寻留一具全尸如何?”
    “没错,没错。”桓缺沉沉的吸了口气,遏制住心底的阵阵怒火,诚挚的看向桓如意,声音带着一股难言的悲切:“陈寻虽然对你不敬,如今我已然诛杀了他为你泄恨,你看留他一具全尸如何?”
    他这么一说,就把刚刚自己施暴的原因全部推到了桓如意头上,桓如意却恍似未觉,叹息道:“陛下说的是,陈寻虽然可恨,却也有可怜之处。想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忠心耿耿?他如今可担不起这四个字了!”袁珩意味深长的觑了桓如意一眼,噤声不说话了。
    “哦?我倒是觉得,他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呢!”关键时刻,陈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毕竟陈寻常伴陛下,有那么多机会却未伤陛下分毫,如今行刺武王殿下,想是担心殿下功高盖主,越过了陛下您去呢!由此可见,他对陛下,倒是再忠心不过了!”
    这是陈容第二次提起武王此次被刺杀是因功高震主的缘故了,众人听在耳中,自然又是一番意思。百姓们在战火中苟且偷生至今,早已经草木皆兵,听见陈容这番话,更是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陈曹掾多虑了。”袁珩眯着那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笑着道:“武王殿下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呢?倒是这陈寻,居心叵测欲置陛下于不义,实在可恨!来人!把陈寻给我扔到乱葬岗去,不得安葬!”
    “陛下。”他又回转身子,对着桓如意细声细气地说道:“眼见着天色不早,咱们还是速速回宫吧?”
    桓缺心情奇差,森冷的眸子扫视众人一眼,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跸!”
    卫队雷鸣般整齐的清喝传来,百姓们纷纷恭敬地跪地,恭送天子仪仗离开。桓缺坚持要邀请桓如意回宫与他同住,兄弟二人抵足长谈,桓如意推辞不得,只得领命,余下诸人则被留在驿馆待命。
    桓军进长平之前,所带的一万精兵无法入城,只带了一百亲兵相随,其余人则被留在城外。桓如意担心子还偷偷派人领军诛杀桓军,干脆堂而皇之的将桓军营帐驻扎在城门口不远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无论桓军出了什么事,桓缺都难辞其咎。
    谢同君憋了一肚子的疑惑跟随张偕回了房,还未好好盘问盘问,外面便传来一阵细碎的敲门声。不待两人应门,陈容已经灵活的闪进屋内,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张偕,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仲殷真是好手艺,凭这一技傍身,以后若是辞官回家,倒也不愁家中无米下锅。”
    谢同君一看,陈容递给张偕的赫然就是中午拿出来质问桓缺的信物——陈寻的印绶。她不禁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又觉得似乎什么也没明白,脑子里乱哄哄的。
    张偕替他斟茶,温如春风的笑意挂上唇角:“辞官回家?淳于年纪轻轻,又心有大志,怎么会想到辞官回家?”
    “张仲殷啊张仲殷!”陈容似笑非笑,似恼非恼:“我对你一片拳拳之心,你又何须防我?连丁点儿实话都吝于告知。”
    “偕所言句句属实,不知淳于要听怎样的实话?”张偕笑容未变,打趣道:“若淳于真要辞官回家,即便没有一技傍身,想必以你的聪明才智,也能琼瑶玉露、珍馐不断。”
    “无趣至极!无趣至极!”陈容垂头丧气的将盌里茶水一饮而尽,慢条斯理的从席上站起,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探向谢同君,嘴里还不住嘟囔:“张夫人发间好似有什么东西?”
    他这一招来的及快,谢同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躲开时也就慢了一拍。晃神之间,张偕已经一把握住了陈容的手腕,两人面对面站在席上,呈对峙之势。
    “东曹掾想是今日哭的太多,眼睛花了。”还是张偕先开口说话,说话间已经放下了钳住陈容的那只手。
    “哈哈哈……兴许是!”陈容爽朗的大笑起来,毫不在意的哼哼道:“原来你也不是无趣……你倒是一个趣人、痴人啊……”他声音渐轻,慢慢踱出门去了。
    张偕对他的话不以为意,慢条斯理的跪坐下来,重新端起茶盌慢慢啜饮着,好似真在品尝茶味,心无旁骛。
    “嗳……我说,你们今天是唱的哪一出?”谢同君蹭到他身边,眼巴巴的看着他。
    “夫人先说说。”张偕不动声色的瞧着她。
    “要我说,想必桓缺性情暴戾不仁、残忍诡谲,朝中已有大臣心中惴惴、坐卧不安,想要另投明主了。”谢同君托腮沉思:“我本以为这块印绶是真的,看来不是,那么真的又在何处呢?为何偏在今日,陈寻就找不到他的兵符呢?”
    “若你手中的兵符是真的,我们此计反而行不通。”张偕抚摸着手中的青铜物,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谢同君细细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真是这样,朝廷果然有人居心叵测,只不过这个人不是陈寻,陈寻只是两股势力争斗下一个可怜的牺牲品罢了。
    如果张偕手中的印绶是真,那么绝不可能今日才到他手上,因为桓军今日和朝廷军泾渭分明,更别提私相授受什么东西了。但如果桓军是提前得到印绶,陈寻一旦发现印绶不见了,必定会大肆寻找,甚至跟皇帝请罪,今日的计划又怎么可能成功?所以,最有可能的是,陈寻的印绶恰恰是在今天丢失的。
    “那个人是……袁珩?”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谢同君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袁珩会背叛桓缺吗?他身为御史大夫,位高权重,又为何要背叛桓缺?
    张偕低低一叹,笑着抚过她鬓角,赞叹道:“夫人聪慧。”
    “可是,为什么?”谢同君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袁珩怎么会背叛桓缺的?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偕浅笑:“夫人难道忘了今日所见么?刚才你不也说了子还心思诡谲故而让朝内大臣心怀惴惴么?想必这样的性格,已经在子还的身边埋下了不少祸根。”
    “那你跟我讲讲此事来龙去脉如何?”谢同君靠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抠弄他手心的薄茧。
    “袁珩为何背叛子还我不知,不过夫人可还记得在武王府那日?那日武王心情大好,正是因为袁珩暗中使人寄来一方薄缣,上面细细写着子还此人脾气秉性,不仅如此,还为我等奉上此计。”张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柔声道:“今日我们先发制人,子还有所忌惮,定不敢在宫内对付武王。”
    谢同君深以为然,幸好袁珩给他们出了一计,今日过后,不论是百姓,还是豪族士族,心中一定已经埋下了怀疑,如果武王真的在宫内出了什么事,那么桓缺日后想要说服豪族和士族归顺于他,就会显得困难重重。没有人想要待在一个连锅都还没放冷便立刻手刃厨子的人手下为他做事,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士族,真的到了关系身家性命的时候,士族也并非会认死了桓家人不选。
    桓缺说桓如意是他的部属,这个说法虽然能够将桓如意压在道德制高点处让他不能轻易谋反,对于桓缺本人来说,也是一柄有利有弊的双刃剑。毕竟桓如意在民间向来声望极高,在天下人心中,又是帮助桓缺夺得天下的大功臣。若是桓缺对待忠心耿耿的堂兄弟都是用完即弃,那么对其他士族豪族又该如何?
    另一方面,天下初定,政权不稳,正是危机四伏人心不齐的时候。此时爆发出陈寻一事,加之今日桓缺过激而残暴的举动,想必群臣里不少人已经慌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每一个朝代建立之初必定经历的过程,也是如今埋在众臣和桓缺之间相互猜忌的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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