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87 谈心


寝殿内漂浮着阵阵淫/糜的香风,袁珩推开紧闭的大门,屋里的烛光被外面的夜风一卷,灯芯立刻往一边倒去,屋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与黑暗里。
    “陛下。”袁珩关上门,恭恭敬敬的伏跪在外间。
    里面韩姬听见袁珩的声音,不由得身子一颤,推了推身上的桓缺,桓缺却只是低头吻她,甚至故意发出阵阵暧昧的声响。韩姬心中恨极了这种侮辱,表面上却装的顺从无比,一边配合着桓缺的动作,一边轻笑着断断续续的问道:“都什么时辰了?御史大人怎么这时候来打扰陛下?”
    “臣来此,是想同陛下商议明日宴会的事情。”听见屋内的声音,袁珩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他曾经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桓缺身上,处处为他筹谋打算,可是,三年前桓缺一次重病之后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变的再也不敢教他相信和诚服……那些恐惧和失望渐渐堆积起来,到如今,已经化成一缕青烟,随风散在了一次又一次信仰被磨灭的痛苦当中。
    “哦?明日宴会有什么事可以商量?”桓缺撑起身子,不顾自己身体赤/裸,随意披了件外袍搭在身上,将佩剑束上外袍,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托着一盏青玉鹤足灯,烛火照在他脸上,将那原本就阴沉的脸色照出几分森然的冷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袁珩并不抬头看他,低声道:“今日桓军入城,我方已经失利,不知陛下对明日宴会有何打算?”
    “朕觉得——”桓缺深深眯了下眼睛,在袁珩面前蹲下身来,笑着问道:“不若先说说,爱卿有何良策?朕想看看咱们君臣二人是否永远都像从前那样保持一心。”
    听到桓缺这看似平常,却又似乎暗含深意的话语,袁珩惊骇的几乎停住呼吸,他狠狠捏住掌心,将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才勉强平静了些许,低着头回道:“臣以为,杀!”
    “杀”字说的又冷又沉,蕴含着千钧力道,那杀气似乎也传到他自己的心底,叫他忍不住瑟瑟发抖。
    桓缺看着面前的臣子低眉敛目怯懦如鼠的样子,忽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宽大的袖子不小心带动外袍上的佩剑,那忽然嗡鸣的声音吓的袁珩身子一颤,险些瘫坐在地上。
    “嗤,爱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桓缺不怀好意的嗤笑了声,又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道:“爱卿与朕果然想到一处去了,真不愧是朕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袁珩跪伏在地上,惊疑不定的揣测着桓缺这句话的真实性,越想越觉得心慌。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桓缺性子暴戾、残忍弑杀又极度自私,甚至好几次控制不住对他拔剑相向,绝无可能助他完成毕生心愿,再看看那些前车之鉴,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荒渺的未来。
    “往日里朕说这些话,爱卿不都要好好奉承一番么?怎么偏偏今日却如此沉默?”桓缺端起酒盏狂饮一口,忽然犀利的看向袁珩,意味深长的问道:“莫非爱卿已经不这么觉得了?”
    “臣不敢,不敢。”袁珩吓的满头是汗,心虚之下,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桓缺的表情,只能猛地伏在地上,低声道:“臣不敢。”
    “爱卿。”桓缺忽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声音带着几分缥缈、几分怅然:“你是跟朕最久的,你说说,朕身边的这些人,哪些人是对朕忠心耿耿的?又有哪些人是怀有二心的?”
    “臣不敢妄自揣测。”袁珩忍不住抬袖擦了擦已经快要滴到眼里的汗滴,心里忽然泛起阵阵悲凉之意,他看着桓缺,心里的那点儿恐惧忽然完全消失了,带着三分质问和七分委屈,开口道:“臣也想问问陛下,在陛下心目当中,最信任的是谁?”
    “朕最信任的……”桓缺深深地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个上辈子为他殚精竭虑、最后为了护他而死于非命的忠臣,这辈子却对他隐隐已有反叛之心的逆臣,忽然狂笑了两声,怅然若失的说道:“朕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谁值得朕去无条件相信!每个人都有私欲,每个人都有恐惧。有弱点,就能够被攻克。而朕最怕的,就是把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任寄托在别人身上啊!”
    “陛下……”袁珩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那爱卿最怕的又是什么?”桓缺席地而坐,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声音轻柔的对袁珩说道:“坐下吧,朕好久没跟你好好说过话了,今日咱们好好说说话。”
    袁珩受宠若惊的跪坐下来,双手颤抖的接过桓缺为他斟好的酒水,豪爽的一饮而尽,此刻桓缺有史以来第一次无条件的信任和看重让他有些醺醺然起来,嘟嘟囔囔地说道:“臣从前最害怕的,是陛下不相信微臣,是陛下的狂放会让咱们的心血付诸东流,是臣的父母妻子孩儿这辈子都申不了冤屈,死不瞑目……”
    “那么如今呢?”桓缺又从案几上抱过两坛美酒,递给袁珩一坛,他自己拿了一坛,虚眯着眼睛看向袁珩。
    “如今……”袁珩苦笑一声,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酒,最后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咕咚咕咚的饮了好几口酒,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看着烛火下的屋顶上两道并立的人影,动容的说道:“今晚能和陛下如此放开胸怀畅聊一番,臣死而无憾……”
    “是么?你真的死而无憾么?”桓缺“啪”的扔了手中的酒坛子,从地上暴怒而起,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森冷的剑尖压上袁珩的脖子,厉声责问道:“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也像其他人那样,恨不得将朕杀之而后快?”
    “陛下……”袁珩神志迷糊,看着面前尚还带着血腥之气的剑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他半醉半醒,忽然呜呜的低声哭泣起来:“陛下以为,臣心里就没有一点儿难过么?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付出一切,可是臣也是人,臣也会难过……臣为陛下殚精竭虑,却日日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头,臣真的怕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呼噜噜打起鼾来。
    桓缺手上的剑“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顾不得捡,只是蹙眉看向袁珩,有些迷茫的低声喃喃:“子成,朕还能信你么?为何你不像上辈子那样,一直对朕忠心不二……为何?”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袁珩身旁坐下来,狠狠喝了口酒,呢喃道:“那审胜手握重权,朕若不立他为丞相,怎能安他的心?你为何不能等一等?为何不能等到朕收了兵权的那一日呢?”
    桓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忽然想起上一辈子那个狂放自信的自己,那种藐视一切、俯瞰天下的心怀让他感到无比的舒畅,可是这一切都被他最心爱的那个女人毁了。如今他活在痛苦之中,日日不得安寝,变的残忍弑杀、自私自利,也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
    而他身旁的袁珩,却在此刻做了一个让他无比欣慰的梦。在梦里,桓缺不再阴沉易变、狂躁易怒,他虽然目空一切、狂妄自信,却对身旁的亲随关爱有加,以命相交。袁珩忍不住流下眼泪,喃喃道:“陛下……臣此生都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桓缺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站起身来,推开紧闭的大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冷风一吹,他忽然打了个寒颤,缩着身子往静安宫走去。
    深夜里,蛙叫和蝉鸣声混在一处,一场暴雨忽然倾盆而至,豆大的雨滴打在芭蕉树叶上“噼啪”作响,地上腾起阵阵雨雾,叫人一点儿看不清前路。
    静安宫又冷又潮,黑黢黢的宫殿屹立在黑夜里,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窗户上的破油布被风雨打的“啪啪”作响,叫人无端心悸。桓缺沿着庑廊慢慢往前走去,走到静安宫门口,守门的宫人觑见人影,厉声斥责道:“什么人?”
    “是朕。”桓缺揉揉发痛的脑袋,难得没有发脾气。
    “陛下……您怎么会在此处?”那宫人吓的“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瑟瑟发抖的看着他。
    “武王呢?”桓缺不耐烦了。
    宫人连忙站起身子,慌里慌张的打开门,将桓缺请进屋内,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需要烛火吗?”
    “罢了。”桓缺凭借着闪电的电光看清了屋内的摆置,他疲惫的坐在落满灰尘的案几上,看着床榻上与他相对而坐的桓如意,温和的笑着问道:“武王休息的好吗?”
    “劳陛下挂心,臣很好。”桓如意不温不火的回答。
    桓缺怒火沉沉的看着他,刚想拔剑,却发现剑忘在了寝殿里,只好恶狠狠地问道:“你不怕朕杀了你吗?”
    “怕,谁都怕死,臣也怕。”
    “哈哈哈……你也怕死!”桓缺狂放的大笑起来,大声道:“你放心,朕会让你死的!朕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名头让你死的!”不等桓如意回答,他忽然笑着站起身来,又大笑着往屋外走去,摇摇晃晃的离开了静安宫。
    良久良久,静谧的屋子忽然有了一点儿异动,一个低眉敛目的女子从门后闪了出来,小声道:“武王放心,妾明日定会想办法助武王一臂之力。”
    桓如意微微一笑:“有劳你了。”
    那女子只点了点头,将帷帽带在头上,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跟外面的宫人打了招呼,离开了这座静谧的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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