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91 急症


刘祜面色慈和,一双苍老却厚实的大手缓缓抚过桓陵鬓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欣慰的叹了口气:“没想到依老夫这把老骨头,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
    “老师心系天下,上天定会恩泽老师,佑老师寿并山河。”桓陵恭恭敬敬的跪在刘祜面前,像看着一位真正的亲近的长者般,眼里带着三分悲切,七分怜惜。
    “老夫这把老骨头,活到如今已经够了。”刘祜笑着摇了摇头,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桓缺缓缓跪下,怅然若失的说道:“陛下恕罪,陵儿实非刘襄王三子如意,而是世子陵。当年徐贼乱政,老夫早料到他终有一日会对桓氏子孙下手,因此当年四处游历,路过凉州之时,便嘱咐陵儿,万一事变,杀如意取而代之。”
    他忽然伏跪在地,对着帝阶上的桓缺叩头三次,语气带着几分哽咽:“桓氏经徐帝一番折腾,如今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人,臣不知何时便会撒手西去,希望你们兄弟三人守望相助,心系百姓。”说完这话,他忽然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推开桓陵的扶持,兀自从袖中拿出一卷玄黄色卷轴,大声道:“先帝遗旨,百官接旨!”
    朝堂上一阵肃穆,大家纷纷停下交谈,恭敬的跪伏在地,承接先帝遗旨。桓缺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不可置信的跳起来大声呵斥道:“刘祜,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这么做,不怕日后有些人野心膨胀,以致兄弟阋墙,搅的天下生灵涂炭吗?”
    为什么?上辈子,刘祜因为害怕桓陵名正言顺之后会造反,因此并没有帮他正名,也并没有拿出什么圣旨,可是这一世,为什么他会在士族面前证明他是刘襄王的世子?为什么这辈子这么多事情都变的不一样了?
    到底生出了什么差错?
    谢同君?如果有变数,那么变数便是从她开始的!从她会武艺开始,一切的一切,都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桓缺忽然眼前一黑,他狠狠瞪向谢同君,忽然猛地拔出腰间配剑,口中大呼着“妖妇”,直直朝着她冲了过去。
    谢同君正被眼前的一系列变化打的晕头转向,神游之间,只觉得一股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眼见避无可避,张偕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猛地握住桓缺的剑身,朝着殿内的御医们呵斥道:“陛下魔怔了,尔等还不速速上来为陛下诊治!”
    一旁的冯彭也正准备出手,见张偕已经护住谢同君,便关切的低声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没事。”谢同君惊魂甫定,看见张偕掌心鲜血崩裂,吓的一把捉住他的手,急急问道:“你没事吧?”
    “我无恙。”张偕笑着打量她一番,见她无事,便意味深长的看向桓缺,佯作关切的问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怎会忽然对拙荆拔剑相向?”
    桓缺已经从刚刚那种极度混乱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心底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不知自己怎么会如此冲动。还没缓过神来,忽然感觉到脑袋像是要炸裂般痛了起来,好似千万条虫子在他脑袋里啃咬吸血,痛的他身体发颤,猛地朝后仰倒了下去。
    御医们见此情景,吓的三魂不见七魄,赶紧团团围了上来,将桓缺包围在中间查看。张偕松了手退到包围圈外,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桓缺的神态,看他表情痛苦至极,不似作伪,一丝疑惑划上心头。
    “怎么了?”谢同君看他发呆,手掌上的血迹已经流进了袖中,浸湿了一大片,便随便朝一位御医讨了个医箧,拿出里面的伤药为他包扎伤口。
    这会儿大家伙儿都一窝蜂似的涌到了后殿看望被御医们抬到榻上的桓缺,外殿已经没几个人了。灯火恍惚间,颇有几分冷落。
    “没什么。”张偕见身侧有其他人在,笑着朝她摇摇头,诚恳的看向一旁的冯彭,朝他揖手致谢:“方才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曹掾客气了,冯某正在近旁罢了。”冯彭微微一笑,心底却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涩意,他压制住心里的想法,临时转移了话题:“依两位功曹所见,如今咱们该如何是好?”
    陈容似笑非笑的看了冯彭一眼,用筷子随意地戳点着漆盘里冷掉的菜肴,漫不经心地开口:“能怎么办?别人的地盘,咱们势不如人,只能静观其变。”
    张偕默不作声,在谢同君的帮助下挽起宽大的广袖,遮住上面的血渍,听罢他们的对话,唇边绽出一抹淡雅如菊的笑容。
    “不知桓帝接下来会如何打算。”曹亮叹息一声,迷茫的看向灯火通明的殿内。张偕几人神色微动,却不再多说什么。在外殿干巴巴的等了大半晌,里面却丝毫动静也无,谢同君这会儿已经困极了,便趴在张偕怀里,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张偕伸出手臂护住她,宽大的广袖搭在她肩上。
    虽然如今时值八月,但入了半夜却依旧有些冷,何况昨晚下了大雨,这会儿雨又不知不觉的下了起来,谢同君睡梦里极不安稳,抱住张偕的袖子微微发抖。
    冯彭见状,正准备脱下外袍替她盖上,陈容已经先他一步将衣衫脱下来扔到张偕身上,自己则穿着中衣中裤倚在廊外看雨。张偕感激的笑着朝冯彭摇了摇手,将陈容的外袍搭在谢同君身上。
    大殿里时不时传来琐碎而细小的交谈声,因此谢同君只迷了一会儿便醒了,但她不想动弹,便倚在张偕的怀里,望着屋顶发呆。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桓缺的做法太过激进和急躁,反而让他手中的优势变成劣势,将更多地生路推到了桓陵手里。
    桓陵……谢同君隐晦的瞥了一眼光影里静静跪坐的桓如意,他还是像往常一般,精致的侧脸上带着几分矜贵的笑意,狭长的凤眸深不可测,看不出喜怒。
    可是桓缺为什么会在此刻暴露出桓陵的身份呢?他作为一个重生者,不是应该知晓所有的真相吗?为什么在揭露桓陵身份的时候没有做好准备,反而弄巧成拙,让桓陵身份变的更加尊贵?
    想不明白……谢同君困惑的摸摸鼻子,从张偕怀里坐起来,笑嘻嘻的锤打着他的腿:“酸不酸?”
    “不睡了?”张偕捏住她作乱的手,替她理好鬓间压乱的发丝。
    谢同君摇摇头,正准备说话,一道清丽的声音已然先开了腔:“仲殷、张夫人,看你们大半天了,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跟你们说话了。”
    谢同君回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这女子年约二十上下,却仍梳着少女发饰,想来还待字闺中。谢同君疑惑了一瞬,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庞从脑海划过,还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这女子已然有些恼了。
    “张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窦英。”女子面色带着三分嘲讽,七分敌意。
    “窦姑娘。”谢同君忽略掉她脸上明显的敌意,笑着寒暄道:“三年不见,姑娘出落的越发美丽动人,我一时晃了神才没认出来,还望姑娘不要介怀。”
    “哼,这有什么可介怀的。”窦英抬眸,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须知当年在长平之时张夫人便十分忌惮我和仲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如今若想给我下马威,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窦姑娘。”窦英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把什么话都摆到台面上讲,更何况当年那事另有隐情。谢同君心头十分恼怒,当即似笑非笑的瞅着她:“我看姑娘如今尚待字闺中,说这些话是否有些不妥当?我夫君与我乃是夫妻,姑娘又是高门贵女,总不可能给仲殷当妾,我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你!”窦英面色一变,忽然冷笑一声,不屑的说道:“莫说当妾,便是张仲殷娶我为妻,我也不屑嫁与他。”
    “哦?”谢同君彻底的冷下脸来,温和的目光变的咄咄逼人:“既然如此,姑娘何苦还要特地找机会寻上前来?还是离我们远些,彼此心里也更舒坦。”
    “啧啧,对待这般漂亮的女子说话,怎能如此不客气呢?”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陈容端着酒盏晃晃悠悠走到众人面前,忽然毫无预兆的凑到窦英面前狠狠吸了口气,调笑道:“美人如花,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共饮一杯?”
    “你算什么东西?”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调戏,窦英气的满脸通红,挥起巴掌便要往陈容脸上掴去,陈容一把捏住她手腕,拉着她便往怀里拥去。
    “你!”窦英吓的连连挣扎,大声斥责道:“你这登徒子!放开我!”
    “淳于。”张偕眉头微蹙,看了陈容一眼。陈容意兴阑珊的松了手,挑眉道:“我可是在帮你夫人,你怎的要帮外人呢?莫非你真的……”他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张偕与窦英,不正经的挤眉弄眼。
    谢同君看他总是逮着机会就作弄张偕,似乎有种不把张偕逼到破功不罢休的架势,忽然有种想笑又笑不出的感觉,抓起他的外袍毫不客气的扔到他身上,调侃道:“我看你是被风吹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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