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93 遗诏


谢同君神色一顿,张偕已经飞快的在她掌心划了两下。两人相处已久,谢同君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转眼便直直看向韩姬,故意轻蔑的讽刺道:“韩夫人这话不是明知故问么?我以为夫人凭已嫁之身还有本事让陛下倾心的,除了容貌,应该还有脑子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韩姬暴怒的紧盯着谢同君。她本就身份敏感,谢同君说这一席话,根本就是在故意刺她,一是嘲讽她丈夫被人所杀却被甘愿服侍仇人,二是暗示她不怀好意,不仅自己背叛夫家,还想把她谢同君也拉下水。
    身为皇帝,抢夺大臣的妻子本就有悖礼制人伦,因此谢同君断定只要她和张偕严词拒绝,桓缺不敢轻易强行把她留下招人话柄。因此面对韩姬不怀好意的加害,她毫不留情的讽刺道:“贵人乃是陛下的宠妾,而贱妇不过臣子之妻,怎敢冲撞贵人呢?”
    “陛下!”韩姬在她这里讨不了好,又被戳中了痛点,此刻气的浑身发抖,委屈的看向桓缺,娇声道:“陛下,你看她!天下间怎会有如此无礼的女子?”
    桓缺方才正直勾勾地看向谢同君,此刻漫不经心的将目光聚拢到韩姬身上,慵懒的问道:“你可知你什么地方最得朕欢心?”
    韩姬当然知道,桓缺最爱的就是她一身赤色曲裾,热烈如火,性格跋扈嚣张,妩媚又勾人,可她此刻却是低眉顺目的低声回道:“妾身不知。”
    “朕最爱的,就是你嚣张跋扈的样子啊!”桓缺轻轻捧起她的脸,带着几分引诱宠溺的看着她:“你有朕的宠爱,这宫里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须讲什么礼呢?你想要什么,又何须好言好语殷殷相劝?要不来便抢,抢不过便毁,又有谁敢说你?”
    “陛下!”韩姬惊讶的抬头,正巧撞进桓缺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里,他看着她,一字一顿的问道:“有了朕的保证,美人还在等什么?”
    “诺。”韩姬定了定神,忽然疾步走到谢同君身旁,漂亮的眼里盛满讥诮和畅快,好似杀夫之仇此刻终于得报一般,拼尽全力狠狠扬起巴掌,猛地就要掌掴下去。
    谢同君将计就计,猝然间后退一步,拔步便往殿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道:“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她拼命挤出两滴眼泪,跑到殿外时那内侍前来拦她,她毫不留情将他一脚踹倒,三作两步扑到外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哭着控诉道:“诸位大人救命啊!陛下的宠妾韩姬要杀了我!”
    紧随而来的张偕立刻将演技浮夸脸上却没有半滴眼泪的谢同君护进怀里,抚慰的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夫人莫怕,诸位大人皆在此处,定会为我夫妻二人讨回公道的。”
    “出了何事?”一直闭目养神的刘祜睁开眼睛,略带不耐的犀利眸子直直看向他二人。谢同君只觉得两道迫人的目光直逼头皮,刘祜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一时有些心虚,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张偕早知瞒不过刘祜,况且他的目的并不是取信于刘祜,只是为了昭示出桓缺的荒诞不经以此他打击他在朝中的威信而已,因此便面不改色的答道:“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韩贵人想要掌掴拙荆,拙荆一时吓狠了而已。”
    “你!你信口雌黄!”韩姬忽然从内殿冲了出来,一把抬起谢同君的下巴,冷笑道:“你说我掌掴你夫人,那你把巴掌印给我找出来看看!”
    “韩贵人此言差矣!”韩姬话音才落,陈容忽然笑意盈盈的接了口:“你想不想打人是一回事,有没有本事打的到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今日可以因为没打到人而否认你想要打人,那么明日朝廷是不是又可以说陈寻没有刺杀成功便是没有刺杀武王殿下呢?”
    “你!”韩姬一时语塞,怔愣的看向他,正不知说什么,陈容又继续道:“或者说,丈夫死了之后改嫁的女人是不是可以因为死了丈夫便可以否认她已经嫁过的事实呢?”
    韩姬面白如雪,她愤怒地在人群里搜寻着袁珩的身影,逡巡数次,与袁珩的目光对上时,对方却只是漠然的看着她,丝毫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韩姬蓦然惊醒,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进了衣领内。恍惚昏黄的灯火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晾在人来人往的市肆上。
    将秋未秋,一阵冷风吹进殿内,将韩姬那微微泛起涟漪的心也吹平了。她本是失去了一切的人,此刻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再掀起她心里的涟漪呢?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已经离去,无论她是否是因为与谢同君相似的样貌而招来此等横祸,似乎都已不再重要,多拖一个人下水,只会阻碍桓军脱困的计划。她只需要好好的扮演着桓缺心里的那个人,等待着最佳时机一雪杀夫之仇。
    韩姬狠狠握紧双拳,扬起一抹倨傲而冷淡的笑意,满不在乎的说道:“我是陛下的宠姬,而她不过一介臣子之妻,我想打她,需要什么理由?”
    “你自然不需要理由,上位者想杀我们这些臣子,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我们又能如何?不过说到底,你只知是个妾而已,你该期望自己不会有失宠的那一天。”陈容意味深长的目光越过韩姬,死死盯视着她身后的桓缺。
    桓缺这会儿喝了药,早已经心情大定,不再似先才那般暴躁易怒,因此只是冷冷的嗤笑了一声,披着外袍坐到龙榻上,懒洋洋的说道:“刘公方才想宣读的圣旨是什么内容,还是一鼓作气说完吧,免得某些人夜长梦多。”
    “诺。”刘祜由内侍扶着艰难地站起身来,打开手中玄色卷轴,朗声道:“元康二十四年春三月癸丑,大晋元皇帝诏曰:‘朕年老体衰,力有不逮,竖党横行,朝堂动乱。或一朝风雨,大厦倾覆,桓氏后人,有堪当帝位者,不得悖逆人伦,诛杀同姓宗族。’”
    念完遗诏,刘祜已是满头大汗,他大大的喘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这份遗诏,只要是桓氏子孙,皆不得违背,否则百年之后,有何颜面面对桓氏先祖?今日在座诸位,必须时时监督桓氏子孙,万不得纵容他们做出诛杀手足宗亲之事。”
    “诺。”众臣纷纷伏地,朗声答应。
    刘祜看向懒洋洋坐在皇榻上的桓缺,将先帝遗旨奉上掌心,恭敬地跪下开口:“请陛下接旨。”
    “拿过来吧。”桓缺朝身后的内侍挥了挥袖子,示意他接过遗诏。
    “请陛下接旨。”刘祜避开内侍的手,仍是恭敬的跪着。
    “放肆!”桓缺猛地瞪大眼睛,愤怒的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朕跪下接旨不成?你真以为你当过几年帝师就了不得了么?刘祜!你老了,老了就该服老……这天下是朕的,朕要怎么做,已经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了!”
    “陛下。”刘祜忽然抬头,一双眼睛精光四绽,他直视着眼前年轻的帝王,声音平淡的开口:“陛下说的没错,臣老了。可臣对桓氏的一片江山却是忠心耿耿,臣老了,可臣身后的士族们依旧蓬勃兴旺,在陛下年轻气盛,将要做错事情的时候,仍旧能够搀陛下一把。”
    “搀我一把?哈哈哈!你说你要搀我一把?”桓缺忽然嚣张的大笑起来,他强撑着不适的身体从皇榻上站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垂垂老矣的刘祜,自信而倨傲的开口:“朕既然能把这江山打下来,就一定能把它坐稳!若是有些人借着想要搀我一把的名义实扶助他人上位的勾当,朕便告诉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有在我桓缺的手里,桓氏的江山才能世世代代,昌盛荣华!”
    “既然如此,臣言尽于此。”刘祜失望的垂下眼睛,将那一卷圣旨收入袖中,他拂开身后欲要扶他的内侍,缓慢而沉重的往殿外走去,一路拒绝了士族和朝臣的搀扶,走到桓陵身边时,这位像是忽然老了几岁的老人忽然停下了步子,疲倦地问道:“陵儿,我问你,以德报怨,何如?”
    桓陵揖首为礼,恭敬的答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陵虽不才,愿效圣人之行,虽不能尽善尽美,惟愿不负初心尔。”
    “好,你不错,不错。”刘祜浑浊的眼底忽然泛起泪花,他极快的眨了下眼,对着身后长叹道:“仲行啊,咱俩好久没聚聚了,上次见面,已经是十二年前了吧?不知你可还愿陪我这老家伙喝一盌酒?我怕再不开口相邀,便等不到下次了!”
    “长乐郡王相邀,琯怎敢不应?”一位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众人之中越步而出,贴心的搀扶着刘祜的手臂,感慨道:“新帝当政,咱们这帮老家伙们也是该退下来啦!今日晚辈便陪着长乐郡王抵足相谈,不醉不归,如何?”
    “这人是谁?”谢同君好奇的贴近张偕,小声询问。
    张偕看着烛光下的剪影遥遥离开,轻轻舒了口气:“这位乃是先帝幼时的同学,之后曾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崔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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