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君行

115 旧事


甄玄来到长平本就是因为想念故友,因此只在张府住了大半个月便不再停留,打算继续往南方而去。他一向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张偕知道留他不住,却仍是想让好友多呆几日。
    这日中午,正值日光蔼蔼,一行青年男女走在郊外的小路之上,他们一路绕过冬日里干枯的老树,一边听着河水的潺潺之声,谈笑的声音也随着气氛的越加热烈而渐渐提起。
    谢同君、张媗与张淮的夫人董氏走在后面,一面留意着前面到处乱跑的七八个孩子,一面低低的交谈着属于女子们之间的小秘密;而前方的男人们则一路高谈阔论,脚步也不自觉地越放越快。
    一行人拾级而上,走到半山腰处,正遇到一处凉亭,张偕便稍稍放慢了脚步,等到后面的几个女子走上前来,便轻轻握住谢同君的手掌,悉心嘱咐道:“累了么?要不你和大嫂、媗儿在此处歇息一会儿?”
    谢同君连连挥手:“我又不是泥捏的,想当年我还骑过马打过仗呢!再说怀孩子也不是头一次,你这么害怕干什么?”
    “女孩么……总是比男孩子娇气些。”张偕低笑着调侃了一声,嘱咐道:“那等你累了可得告诉我,我背着你走。”
    “好了好了,二哥你快些去吧!怎么年纪越大越啰嗦了?二嫂这里有我们照顾着,你担心什么?”张媗一把将张偕推开,窃窃的跟谢同君笑道:“二嫂啊二嫂……这都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你们怎的还是如此腻歪?”
    “你跟刘湛不也很腻歪吗?”谢同君轻轻推她一把,狡黠的眨了眨眼:“你瞧,前面有人在偷看你呢!”
    “哼……”张媗轻哼一声:“那个书呆子啊!整日里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念书,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
    “小姑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一旁的董氏闻言爽朗的笑起来:“妹夫这性子可是再好不过了,对你温柔又体贴。昨日去你家找我的文儿,我还瞧见妹夫替你捏肩呢!”
    张媗轻咳一声,不好意思的转移话题:“咱们女子讲话,就不说他们男人了,好像咱们离了他们就不能活似的,咱们还是说会方才的话题吧!”
    “既然媗儿都这么要求了,大嫂又怎么敢不从?”董氏哈哈笑了两声,眼角余光看见小儿子张武因为跑的太急一下摔在地上,赶紧往孩子那边走去。
    “二嫂,甄先生是要离开了麽?我看二哥这两日似乎兴致不高。”张媗将目光放在远处的甄玄一行人身上。
    “没错。”谢同君叹了口气:“甄先生一向四海为家,离开也是迟早的事。你二哥与他本为挚友,又是十几年没有见面,如今情绪颇为低落呢!”
    “二哥一向是个看得开的人,二嫂你多多安慰他就好啦!过几日就是娘的忌日了,每到这几天心里总是格外难过……若非那时我不懂事私自离开,娘又怎么会郁结于心,还没享到几天福气就早早去世?”
    “娘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你不必时时将此事挂怀心上。”谢同君安慰的握握她的手:“如果娘是因为郁结于心去世,我们这些做女子女的,哪一个没有一丁点儿过错?娘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今你已为人妇,又为人母,娘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
    “二嫂说的也是……”张媗自我安慰的笑一笑,轻轻扶住谢同君的胳膊,稍微加快脚步往前面一行人处追去,只见方才还大声谈笑的几人已经停下脚步,正低低的说着什么话。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接下来便是一条迥然不同的岔路,隐藏进弯弯曲曲的深山树林里面,从高处远远的往下看去,还可瞧见曲折过后的宽阔大道,一路伴随潺潺水声。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留步吧!”甄玄轻笑一声,将背上以布袋包好的古琴往上扶了扶。
    不待众人应声,他已经转身大步朝着小路而去,一路走一路高歌,宽大的袍角随着微风轻轻舞起,像是随时会飘然而去。
    张偕静静地凝望好友片刻,正欲离开之时,忽然听到那渐渐消失的小路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吟诵:“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那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了。故友分离,难免让人伤感,众人都没了再继续游玩的心思,便互相一一告别,各自回府去了。
    回到家中,还未落脚,张偕身边的常随虽然急急奔入书房,对张偕道:“大司马,府中有贵人来访,已经等您多时了。”
    张偕立刻起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往前走去,一边道:“为何不在府门处等着我?贵人如今在何处?”
    张偕位极人臣,能在他面前称贵人的,除了皇帝陛下不作他想,张偕如同脚下生风,迅速往会客厅赶去,步履虽然急切,却不失一贯的从容平和。
    来到会客厅,果然看见桓陵正站在窗边眺望远处的楼阁,在他身后三步远,一名沉静内敛的英挺少年静静站在他身后,默默的关注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这少年便是如今的太子,中宫刘宫的长子桓御。桓御今年才八岁,身上却自有一股同龄少年比不上的气度。
    今年年初开始,桓陵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将桓御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今日也是如此,早上上罢早朝之后,桓陵便回寝殿换了常服,来到张府拜访张偕。只是没想到主人不在家,反而扑了个空。
    得知张偕乃是奉送故友离开,桓陵阻止了下人前去通知,反而老神在在的在张家等着。
    “臣参见陛下、太子殿下。”张偕走进房门便跪下行礼:“不知陛下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得了,起来吧!”桓陵转身回到案几旁坐下,懒懒的应声:“你心中若是有礼,怎会将上朝一事当做捕鱼来打发?”
    “这……臣汗颜。”张偕在桓陵的示意下起身坐到桓陵下首,轻轻咳嗽几声:“只怪臣身体日渐不中用了。”
    “你若不重用,将朕置于何地?”桓陵轻嗤了声:“你张仲殷,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朕却即将到了不惑之年……”
    “陛下毕竟是天子啊!”张偕微微一笑:“陛下今日来到寒舍,莫非是臣又被人弹劾了?”
    “没人弹劾你是过得不舒服吗?”桓陵指一指茶盏,旁边的桓御立刻替父亲斟满茶水,随后又恭恭敬敬的退后半步坐着。
    桓陵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过朕今日前来,确有要事。朕今日上早朝时,瞧见了弹劾大将军的奏章。”
    “哦?”
    “朝中有不少人弹劾樊虚为身不正,暗养私兵,意图造反。”
    张偕微微一愣:“大将军位极人臣,怎有可能……”
    “朕也不信,所以才来找你。”桓陵意味深长的开口:“你为人素来机敏,与朝中各种势力互无纠葛,又深知朕的心意,此事交与你调查朕再放心不过……更何况,你在家歇的够久了。”
    张偕与樊虚、桓云的旧怨,桓云旧部皆心知肚明,如今桓陵却说他与樊虚素无瓜葛,其中深意不想也知,张偕心念稍动便明白了桓陵的意思。
    “既然陛下信任,臣一定竭尽所能。”
    桓陵如今想要杀掉樊虚,一是因为如今天下太平,到了除掉樊虚的时候,一是因为张偕这些年来深居简出,一直在压制张家在朝堂的影响力,将樊虚交给他处理是想作为一点补偿。
    将事情交代下去之后,桓陵便不再过多逗留,领着太子桓御回宫去了。其实这些年来,陈容和张偕作为桓陵的左右手,的确充作黑脸帮桓陵解决了不少麻烦。
    前几年刘典病逝,其中就不乏陈容手笔。早在当年两军联姻之时,偶然的一次意外,张偕已经看出刘典身体似乎有异,所以前年刘典因病离开,也就显得非常理所当然了。刘典一死,而刘家并无出色子弟,庞大的家族顿时成为一盘散沙,虽然维持着表面的繁华,却再也回不到当初权势滔天的境地。
    张偕暗暗沉思一番,慢慢踱着步子回到书房,忽然瞧见他离开之时所写下的句子,早已经被谢同君补充完整。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张偕微微一叹,旁边却已经传来一道声音:“甄先生既然知道你盼望挚交的心情如此强烈,对他的离去如此不舍……而他跋山涉水,见你一面也如此不易,如今就这样离开,不是太伤你的心了麽?”
    张偕眉眼低垂,虽然心中不舍,还是为好友辩解:“他是个超脱之人,闲云野鹤的生活才适合他啊!”
    “哦,原来你知道啊!”谢同君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轻轻点一点他的眉尖,打趣道:“你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你不仅不为他高兴,却还独自暗自神伤,这岂非自相矛盾?”
    张偕一把抓住她的手,叹气:“夫人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你呀你……真是越老越多愁善感了。”谢同君敲一下他的额头:“别人都是年纪越大活的越明白,你怎么反而倒过来?”
    “是、是、是,夫人说的都是,等我把最后一件事做了,就应允当年答应叔由的诺言,回乡养老去。”
    “是么?”谢同君回头看着他,笑意温柔:“真的要回去了?”
    “回去吧!”张偕亦是温柔的笑起来:“回到老家,做一对普通的农夫农妇,比现在牵绊太多的日子要快活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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