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殒

  至少段君寰在九重天上拒绝过茗惜一次。在对待感情方面，他比我要坦然。
  于是话锋一转，我轻轻笑道：“若是殿下不介意呢？”
  段君寰一愣，继而矢口反驳道：“不可能，那日瑶池宴饮，茗惜明明……”
  “是，那日瑶池宴上，殿下是不赞同这门婚事，因为殿下心里有你，她不想让你为难。”我冷冷打断他的话，继续道，“可是殿下更不想让你一直被关在这里。所以殿下跑到陛下面前求情，以死相逼，并允下了这件婚事，承诺婚后她会带你一起隐居人界，永不再回天界，陛下这才同意放你出来。否则，以神尊的一句‘有何不可’，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冰牢吗？”
  像是背书一样，我利索地背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词，可是说完之后，方才我自己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
  趁着他沉默的当儿，我继续说道：“一方面是爱女心切，另一方面，茗惜殿下既然承诺婚后夫妻隐居人界，陛下也自然对神尊放心许多。”
  我故作感慨道：“殿下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像殿下这样好的女子，神尊日后切莫辜负了她。殿下可是说了，‘不求年年岁岁同君心，但求岁岁年年伴君侧’呢。”
  最后一句话故意带了几分戏谑的语气，然而心里却是苦涩不堪，每说一个字，心里都像针扎了一样疼痛。
  许久，段君寰终于开口，然而嗓音却有些沙哑，他问道：“既是茗惜救我，为何是你来传话？”
  他问我，为何是我来传话？
  是啊，为何是我来传话呢？
  很简单啊，因为日后你隐居人世间，夫妻恩爱；我退守驭风楼，机关算尽。若是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又或者是，碧落黄泉，生死不见。
  段君寰，我终究是要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然而，我却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我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没连累我，我也没做什么。我来见你，只是作为朋友，表达一下我的喜悦之情。”
  我笑着继续说：“恭喜神尊无罪出狱！恭喜神尊新婚之喜！”
  
☆、驭风有变
  怎么都没有想到，来给我送行的人，是茗惜。
  从马车上跳下来，我恭敬施礼道：“殿下有礼了。”
  茗惜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略显尴尬的摆摆手：“你不用给我来这些虚礼，总之，这件事，谢谢啊。”
  闻言，我不由轻轻一笑而过。
  略显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茗惜继续道：“那个，我们成亲那日，你会来吗？”
  本是一句普通的话，我却听出了她言外之意，于是我轻轻笑道：“殿下尽管放心，雪殒可不会自讨没趣。”顿了顿，我继续道，“至于神尊，也请殿下尽可放心。殿下既与神尊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也应当相信神尊的人品。”
  “神尊既然答应了这门婚事，那么从今往后，殿下便是他唯一的妻子。”
  我云淡风轻地笑着说道：“从今往后，帝尊府跟驭风楼，再无任何瓜葛。”
  茗惜点点头，仿佛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少女的灿烂纯真的笑容，她笑着对我说道：“那没事了，你走吧，我就不送了啊。”
  礼貌地对她拱手施礼后，我转身走近马车，在苏然的搀扶下坐进车厢。
  随着苏然的一声“驾”，马车缓缓地在官道上行驶。
  我却鬼使神差般推开车窗，脑袋向外探去，空寂的天宫城楼上，萧条地看不到一个人身影。
  心里默默哀叹：他终究是不愿来送我最后一程吗？
  慢慢缩回脑袋，我合上车窗，浑身无力地倒在软座上，昏昏睡去……
  被苏然轻轻摇醒的时候，我才恍惚知道，已经到了界湖。
  心里不由好笑：我向来浅眠，一丁点儿小动静都能把我吵醒，更不用说是这样一路颠簸了。我这还是头一次坐马车睡了一路呢。
  果然，是累极了……
  跳下马车，披上早已准备好的狐绒大氅，我眯着眼睛，看着莫安带领的船队一点点向岸边驶来。
  一整列的战船威风凛凛，战旗在凌冽的冬风中烈烈作响，莫安一身青衣，恭敬地站在船头俯首垂立。
  看着渐渐迫近的船只，我微微皱起眉头，裹紧了身上的温暖。
  心里慢慢涌上一股悲凉之感：日后，还是这样的尔虞我诈、机关算尽，突然发现，在嘉陵疆的那些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活得最幸福、最不用勾心斗角的时光。
  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意：可惜啊，再也回不去了……
  登上战船的一刹那，却侧耳听到隔壁船舰上有人窃窃私语：“不就回个驭风楼吗？还弄个战舰来迎接……这大冬天的，还这样劳民伤财，摆什么谱啊……”
  越到后面声音越小，已经听不见了。
  我裹紧身上的温暖，坐到火炉旁，心里却不由冷冷一笑。
  随手接过莫安递过来的热茶，借着喝茶的当儿，我敛去了脸上所有的神色。
  夜深人静，一轮圆月悬挂空中，皎洁的月光铺洒了一地，与地上厚厚的积雪相互映衬，更显得天地之间一片澄朗明亮，宛如白昼。
  坐在院中石桌旁，手边是煮得正沸的热茶。这样寂静无风的冬夜，倒也不是觉得很冷。
  莫安守在我旁边，时不时地帮我倒茶或者给茶炉加点火，无声之中，他突然开口问道:“两个月后，便是神尊的好日子，楼主当真不去吗？”
  双手捂紧微烫的茶杯，贪婪地汲取杯壁上的温暖，迷迷糊糊地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整个人懒懒的不想动，于是我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看着四周铺了一地的白雪，就连树杈上也是这样的晶莹剔透，莫安微微皱了眉头：“雪积在院里这样冷，楼主真的不要打扫吗？”
  单手支住越来越沉的脑袋，我懒散道：“不急，还没到时候。”
  于是莫安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久，他才幽幽开口道：“楼主困了吗？”
  猛地打起一个激灵，我看着手里的茶杯，心里蓦地一沉。
  我试图站起身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根本就站不起来。
  莫安冷冷看着我，平静道：“楼主不用白费力气了，也不用想着唤苏然来帮忙，属下已经让他‘睡’下了。这后院偏远，楼主平日里也不喜欢有人服侍，更何况天已经这样晚了，楼主还是不要想着有人会来救你。”
  果然啊，一切都布置地很好，竟然在我的茶水中下药？莫安，我真是小瞧你了。
  然而除了气愤恼怒，心里涌上更多的情感，是悲凉，是失望。
  我无力地坐在石桌旁，手掌用力地撑在桌面上，用残存的一点意志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
  莫安却是神色自若、波澜不惊地站在一旁，甚至还保持着那种一贯的谦卑姿态，宠辱不惊。
  我冷冷开口：“今日坐船的时候，我就听到有些风言风语，却从未想过，是你在背后安排的。”
  我看着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我说呢，以前我回驭风楼的时候，都是一只小船接过去，今日你怎会自作主张，安排了一整列战船，大张旗鼓地接我回去？原来就是想要引起公愤啊！”
  眉眼之间，露出满满的失望之情，我痛心地开口：“莫安，我待你不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防你……”
  “就像护乾神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防楼主那样吗？”莫安冷冷打断我的话。
  一时怔在原地，继而我冷声开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属下没什么意思。”莫安淡淡道，“属下只是觉得，楼主既是一楼之主，就不能如此感情用事，驭风楼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楼主手里。”
  “笑话，”仿佛被人抓到了把柄，我一时恼羞成怒，袖手一展，桌上的茶杯直接被扫到了地上，水渍蜿蜒在皑皑白雪上，晕染出点点茶香。
  我看着莫安，一字一顿道：“驭风楼是我一手建立的，说白了，你们都是我养的奴才，只需要遵从我的命令办事。就算我一时心血来潮，一把火把驭风楼给烧了，你们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闻言，莫安却没有恼怒，反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楼主所言甚是，我们都是楼主的奴才，是楼主的利用工具，所以即便是楼主做错了，却要拿奴才来泄愤示威，做奴才的也只能忍着。”莫安顿了顿，突然笑道，“然而，主子有主子们要追逐的锦绣未央，奴才也有奴才们想要的前程似锦。今日之事，属下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心里的悲凉之感更加浓烈，如荡在水中的涟漪，久久不能散去。我轻笑一声，问道：“所以，你是在怪我，那日用杯盏扔你？”
  莫安沉吟半晌，却突然缓缓向后退了两步，拱手施礼道：“属下对驭风楼，一片忠心，苍天可表。”
  唇角勾起一抹噬血冷笑，我突然抬手，抓起茶盘上的一个茶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了出去。只听见一声哀嚎，原本空荡荡的树杈上突然凭空摔落下一个黑影，正摔在地上痛苦地□□。
  他的额头上，正赫然插着我方才扔出去的那只茶杯，殷虹的鲜血沿着伤口蔓延开来。
  不由得摇摇头：可惜了，此时身子还有些酸软无力，若是以我平时的力道，他早就当场毙命了！
  冷眼斜睨莫安一眼，我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忠心？”
  话音未落，端起正烧得滚沸的茶壶，直接用残存的内力抛了出去。茶水飞溅，有几滴甚至深深地刻在遒劲的树干上，留下三两寸深的小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