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魔头总是在找死

133 第133章


    赵露在教师职位上工作了三十多年,从刚毕业的新嫩大学生,熬成慈眉善目临近退休的班主任。
    小学老师的日子绝对是可以用“熬”来形容的,尤其是带低年级的时候,那些只有六七岁的小屁孩无论碰上大事还是小事都要找老师,班主任的日常就是在课堂的间隙为他们解决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比方说谁扯了谁的辫子,谁和谁发生了口角……三十年的经验让赵露对处理这些事情驾轻就熟。
    在她心里,这个班级中最需要注意的只有两个小同学。
    做老师,很少有不碰见比较特殊的学生的。就算没有自己亲自教过,至少也会有所耳闻。
    尤其是在这个私立学校中,能进来读书的不是孩子本身特别聪明,就是家里特别有钱有权,偶尔也会有两者兼具的。而这两个在赵露心里需要特别关注的一年级新生,恰好一个属于前者,一个属于后者。
    她从为新生登记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个小女孩儿了,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长头发,一来就穿着校服,身上没有丁点饰品,看她的书包文具,家里也就是小康水平,绝对和大富大贵沾不上边。
    那个小女孩儿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她是独自过来报道的。
    带着转账单,所有的证件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地装在手提袋中。人多的时候她就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绿化和操场,人少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平静地取出所有资料,礼貌地说:“麻烦了,谢谢老师。”
    她的名字是桑如英。不那么常见的姓氏。
    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过分早熟。
    通常这都意味着家庭的不圆满,但很明显能看出来桑如英同样是蜜罐里泡大的独生女。不仅是因为她衣着整洁、手指白嫩,行动的姿势都显示不出家暴的痕迹,这更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很难具体去形容,但有些人就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她从小到大都备受宠爱。
    这种奇异的矛盾感引起了赵露的警惕,虽说好像根本就没出什么事,可是所有发生在小孩子身上的不同寻常都能被看做某种警示,如果这个女孩子没有经历过明面上的不幸,最大的可能是,她身上所掩藏的秘密比她所想象的更为罪孽。
    然后很快赵露就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女孩子过分早熟了——连续许多天她们并肩走下楼梯(当然是赵露刻意这么做的),走到半道,桑如英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老师,人的一生到底该追求什么?”
    时年五十七岁的赵露一脸懵逼:这是六岁的一年级学生会问的问题?还问得一脸深沉?
    那张还有点婴儿肥的脸配上这个问题居然毫无违和感。
    赵露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才好,想着想着她们就走下了楼梯,桑如英好像完全不在乎她的回答,施施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赵露看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想大概就是有人天生聪明又早熟吧。
    另一个被她特别关注的是个男孩儿,叫做关申,生得唇红齿白,因为年纪小而漂亮得男女莫辩。理所当然的,他在女生群体里非常受欢迎,男孩子们却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也不至于刻意孤立或者欺负他,因为除了过分漂亮,这个男孩子几乎称得上十项全能、无可挑剔。
    看起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典型模板,任谁提起来都要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赵露关注他,纯粹是因为怕这位小少爷吃什么苦头,更害怕这位小少爷脾气不好让别家的小少爷吃到苦头……她可不知道该怎么去平息那些非富即贵的家长的怒火。
    好在这个男孩子实在是太安静,太让人省心了。
    他安静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每天早早地过来了,往自己座位上一戳,基本就不带说一句话,闷声儿不吭地就翻开书开始看,要是没人来主动过来搭话,他能安安静静杵那位置上一整天,安静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
    赵露谨慎观察之后决定找个机会和关申谈谈。
    开场是很美好的,气氛是很和谐的,关申也相当配合,虽然没有主动倾述,但从头到尾问什么答什么,态度非常好。赵露绕着圈子不紧不慢地和他聊着天,最后终于问到那个关键的问题上:“为什么总是自己看书呢?不喜欢和同学们一起玩吗?”
    关申终于有了除了冷淡之外的表情,他笑了:“我的一生只会有一个意义,除了这个意义之外,别的事情都不需要关心。”
    ……赵露心想现在早熟的天才都扎堆出现了吗,她从教三十多年一个都没遇到过,也不是没遇到过聪明的学生,但是她以前遇到的聪明学生也就是超过普通人聪明程度,从来没有碰到过像是这两人一样,一旦和他们说话就能感觉到——真是奇了怪了,就像是能透过他们幼稚的外表,看到一个睿智的灵魂似的。
    天才的不同寻常,人们早已习以为常。
    赵露没再说什么,她的经验不能用在这两人的身上,索性也就放下了,除了关注之外,并不刻意管束。
    但这两个天才好像都没有出风头的欲.望,他们甚至从来没考过前三名,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隐藏在人群里,始终沉默,从不张扬。
    他们长大了,从小学部毕业,又从初中部毕业,高中部毕业——全世界最好的大学对桑如英发来了邀请函,然后这个女孩儿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且向所有人宣布,她不会再继续进修。
    赵露对此毫不吃惊。
    桑如英拒绝了所有听闻此事而找上门来的采访,也不为此做出任何解释。只是某一天,她敲响了赵露的家门,这时候赵露已经退休了好多年,待在家里,和她那只三花猫作伴。
    和当年的问题一模一样,桑如英问她:“老师,人的一生到底该追求什么?”
    和当年的回答一模一样,赵露什么都没说。
    “世界如此广阔,人生如此短暂,个人的成就又是如此渺小。”桑如英接着说道,“老师,我不知道人的一生应该追求什么,但是我知道我要追求什么。”
    时隔多年赵露又一次看到了这个女孩儿的背影,但这时候她忽然有了种奇异的预感——这么多年来桑如英都独来独往,而另一个人和她一样独来独往——看似没什么关联的两个人,却从小学起一直同班到高中,尽管他们之间绝不会有任何的交往,可赵露几乎敢笃定,某种和当年相似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这种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仅仅在桑如英离去后一天,关申就找上门来。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不是最拔尖的那一个,但一直都是最稳定地保持在前列的人,再加上他随着成长愈发迷人的外表,富裕的家世、良好的家风,再怎么刻意低调,都是旁人口中时时会提起的对象。这是教师的福利小区,所以即使退休了,赵露也不可避免地从年轻的同僚口中了解了他的近况。
    譬如他已经接受了另一所大学的邀请,很快就要远走。
    关申穿着正式的西装坐在对面,依然沉默着,没有率先开口。
    赵露抚摸着怀里的大猫,慢慢笑起来:“你就是不肯为别人破例,是不是?”
    关申说:“是。”
    她咂了咂嘴:“承认得真是快。”
    那个需要她垂着头去看的小男孩已经长得需要她仰望了,窗台前他的面孔染上了霞光,可是那副安静的姿态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让人觉得他大概早就在心里长大成人,只是他的身体生长缓慢,才让他看上去除了容貌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很喜欢您。”他轻声说,“我看得出来,她真的非常喜欢您。”
    “这么多年了,我们可没说过几句话。”赵露慢慢说。
    “她每年都向您寄信和明信片,您的生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礼物。”
    “是的,是的……”赵露轻轻拍了一下大猫的脊背,这只三花猫便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摇着尾巴走开了。
    她站起来,颤巍巍走到柜子前,取出一个不大的盒子,转身的时候关申赶紧过去想要扶住她,被赵露摆摆手避开了。
    “拿着吧。”赵露说,或许是人老了,话也多了起来,“里面也没写什么,除了一些关于世界的猜测,还有一些含糊不清的句子,就是为数不多的心情和日常,收拾收拾都能出书了,给你看看也没什么……但是你很难靠这些去理解她,她想得太深,也太奇怪了。她说的太多,所有的观点都不明不白,所以你从中找不出她的任何痕迹。”
    “但是话又说回来,可能这就是她想要表达的,是我看不懂罢了。”
    赵露挥了挥手。
    关申深深地鞠躬,然后抱着盒子离开。
    那只三花大猫轻盈地跳上她的膝盖。
    再然后又过去了几年。
    赵露越来越老,但身体却一直很好,反而是陪着她的三花猫老了,动作也变得迟钝了,连她膝盖那么高的地方都连着试了三四次才跳上来,也不太爱出门晒太阳了。
    关申渐渐崭露头角,出现在媒体上时后缀的头衔越来越多,越来越吓人,而桑如英却销声匿迹,没人再提起。赵露每年依然能收到雷打不动的信件和明信片,内容中依然布满了对世界和世界之外的猜想,看过之后她便收在一旁,等待着疲倦的关申在某一天悄悄到来,静静坐在窗台下看完它们。
    有时候难免她会觉得这样不妥。
    “现在去会被拒绝的。”关申总是这么说。
    年轻人的事她管不了,后来她也就不再提起。
    然后终于有一天,关申看完信件后露出了微笑,说:“她累了。”
    他打电话过去约见面,焦躁地咬着下唇;站在等身镜前打领带,每一次都弄坏;往返十几遍,只为了找出她最喜欢的色彩。
    赵露看着他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在房间里转圈,还没到点就捏着花默念想好的对白,揉着大猫的头,笑而不语。
    “真有意思,老伙计。”她说,“这一对也真是……不走寻常路。”
    老猫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关申和桑如英结婚的那一天她收到了请柬,关申派了专人过来接她。穿着婚纱的桑如英神色依然淡淡,看不出有何开心,但妆容自令她高华盛丽;关申拱卫她,眼里情深不悔。
    人人都说好一对璧人。
    新郎那边架势十足,新娘这边毫不逊色,拿着请帖参加婚宴的人来自世界各地,不少有知名的国际媒体前来采访。新娘是世界知名的极限运动爱好者,和别人每年都有固定休整时间不同,她每年每月每天都满世界玩儿命,生活日常堪称不是在死里逃生,就是在去送死的路上,打破的世界纪录拿到的证书奖杯挂满了一面墙。
    致辞时新郎的情话让所有人惊呼,新娘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又是很多年过去,据说关申和桑如英依然好得蜜里调油,天天虐狗。
    临终前赵露的床前哭成一片,昔日的学生纷纷赶来,桑如英靠得最近,紧紧握住赵露的双手。
    “好了……好好好。”赵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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