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七封信

农历新年前他回美国和家人一起过节日，我知道他周六下午回来。那天，我早早地去他家，中午刚过，他就回来了，我冲到门口要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他吓了一跳，脸上有倦容，任由我抱着，声音很疲惫，“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我欢快地说，“我来收拾一下啊，我把屋子从里到外都打扫干净，把被子拿去阳台晒了，洗了被单被罩，花也浇了，菜也买了洗干净，等着你回来。”
    璟贤搂着我强打起精神说，“不用这么辛苦的，有钟点工阿姨收拾的。”
    我说一点儿也不辛苦，我收拾的时候，觉得特别开心。我问他吃饭没，他说在飞机上吃过了。我一愣，他很少吃飞机餐。不过我没多想，“嗯，看你很累的样子，你还在倒时差，洗洗澡睡会儿觉吧！”
    他在卫生间洗了很久，我把阳台的被子拿回来放到床上，本想等他出来一起铺，结果我一个人铺上新的被单，套上被罩，他都没出来。
    我张罗完了以后，走过去敲敲门叫他，他应声开门，身上裹着浴巾，头发上还有氤氲的水汽。他洗好了，只是没出来，我把他拉到一边的梳妆台坐下，帮他吹头发，外婆从小就嘱咐我，睡觉前要把头发弄干，不然会生病。
    他双臂圈住我，靠在我胸口，我看他心事重重，忍不住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在书房玩了会儿电脑，觉得没意思，回到房间里，和他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伸手抱着我，晒过的被子很温暖，他的怀里更温暖。
    下午我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经空了。他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神态，我也终于放下心来，觉得是自己敏感的神经多想了。吃过晚饭我们去楼下花园里散步，他主动提起说，“我们明天去滑雪吧！我记得，还有滑雪，爬山两个愿望没有实现。”
    “不着急，今年已经有两个实现了，另外两个就等明年吧，这样心里还能一直期待，对吧！”
    他欲言又止，虽然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并不明显，但我还是隐约从他僵直的脊背和不自然的表情中察觉到了，我不知道他心里隐藏着什么压力，让他变得这么沉默，还要强装镇定，不想让我发现，他不想说，我便尊重他的决定。周一早上他把我送到学校去，路上说接下来一周会到上海广州出差，因为莫名的堵车我差点迟到，下了车我匆匆往学校跑去，那就是我们分手前最后的情景。
    中午，午饭时间我给他打电话问他到了没，没有接。一般没什么事，我很少打扰他，但是只要我打过去，无论他在干什么，他都会接的，只是那天我还是心里感觉不对吧。他每天晚上都会给我打电话这个习惯一直都有，再没有时间也会赶在宿舍熄灯之前半个小时跟我说两句，他不想因为我熄灯了以后接电话打扰到舍友的休息遭到埋怨。
    可是马上一周过去了，他还是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一直认为，如果他有事不能打电话，他肯定会提前告诉我的。我每天给他发短信，两三条，下午打一个电话，每次都是回复，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们将以短信的方式通知对方，谢谢。
    我有些气馁，如果我的手机丢了，或者我有重要的事情这么久不能跟他联系，我是绝对会想尽办法也要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告诉他一声。我会想到如果他找不到我，会担心我，而我，不想让爱我的人为我担心，这不是恋人之间最基本的常识吗？
    我也曾经想过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尽管我不断安慰自己，我那是胡思乱想吓自己，但我还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我终于坐不住了，周六一大早，我坐车到他住的地方，门紧紧锁着。我的心空荡荡的，深深埋藏在我心底不见天日已久的患得患失，重新占领我的内心。我问楼下的保安，他们对所有住户保密，只会说无可奉告，我想问邻居，不过这里人互相之间非常注重隐私，我来这里这么多次，也都没有跟邻居打过照面。
    就这样忐忑了一周，周末我依旧去培训班兼职，没旁人在的时候我变得心不在焉。
    周二晚上，已经十点多了，璟贤终于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楼下等我。声音比往常低沉，虽然我惊奇他怎么回来了也没告诉我一声，不过马上就被他来找我的喜悦掩盖过去，我猜他估计是很累了，中间不接电话是因为所在的地方没有一点信号，或者为了保密起见，所有人都不许携带移动设备，总之我想出了很多理由。我迅速换了衣服冲下楼去，大理石的台阶被我踩得啪啪直响，我贪心地一次下两个台阶，扶着栏杆往下冲，一想到他来找我，我就太开心了。
    他在旁边的路灯下，昏黄的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欣长。我跑过去抱着他，把头埋到他怀里说，“哎呀，璟贤，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他有点发抖，不过我抱着他感觉他瘦了好多，我伸手去牵他的手，他的双手手心手指皆冰凉。不过没关系，我的双手很温暖，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十点半熄灯，天气很冷，楼下路上早已没有人了。一旁的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得哗哗的，像是习武之人在练习棍法。过道的风伴随着长啸。
    我连忙问他，“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这几天是不是很忙啊。”
    他就嗯了一声。
    这时候我才发觉他很反常，我抬起头看他，路灯本就很暗，他背着路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说，“小媚，我们分开吧，对不起。”
    我整个人僵住了，像呓语一样问，“什么？”
    “我们分手吧，小媚，你是一个好女孩，但我不能对你负责。”
    风灌进我的脖子里，我说起话来也哆哆嗦嗦，我想更多是我内心的恐惧，“为什么，璟贤，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告诉我，我马上改。”
    “小媚，你不要这么说，你很好，没有哪里不好，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错。”
    他这种敷衍的答案让我烦躁，“为什么啊，之前我们不还好好的吗？璟贤你告诉我，为什么忽然要分手啊？”
    他隐忍着，用沙哑声音说，“我不爱你了，我对你没有爱情感觉了，所以要结束这段感情。”
    我不依不饶，“每一对恋人分手总会有一个原因吧？”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的很多观念都不一样，这不是你的错，我喜欢自由的生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别人知道，不用别人管着，和你在一起这段时间，我渐渐发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立马反应过来，好吧，我承认是我的错，是我太敏感，太粘着他，我解释道，“原来是那些电话短信，对不起，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只是担心你，一直没你的消息，就给你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短信，如果你不高兴，以后你工作的时候我都不发信息打扰你了。”
    “小媚，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想静一静，休息一下。”我依旧不死心，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说的那些话的分量，某些时刻心情不好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事情，我还是想让璟贤冷静下来，能回心转意，起码这些日子以来我能感觉到他很爱我，既然爱，就不应该要分离开。
    “小媚，停止无端的猜测吧，不是其他任何事，真的是我对你没有爱情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大脑也一片空白。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泪，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不说话，这时候熄灯的铃声很不适宜地响起来。他又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依旧陷进黑暗里，他伸手拥抱我一下说，“熄灯了，赶快回宿舍吧！”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清楚他的表情，难过，解脱，还是什么，我无从得知。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都没有反应过来，头脑晕乎乎的，就这样分手了？难道情侣之间这样说一声就是分手了？以后再也不联系形同陌路之类的，即将要发生在我身上了？宿管老师很煞风景地出现，扯着嗓子喊，“同学，已经熄灯了，赶紧进来，我要关大门了。”
    无奈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宿舍，我还没有从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舍友开着台灯收拾东西，看到我开玩笑说道，“呦，怎么回来了？还以为你就直接跟着人家跑了呢！”
    我艰难地坐在床沿上，也不上去，一句话也不说，舍友吐了吐舌头，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太困了，睡觉了。
    整个晚上，我都在回忆我和璟贤在楼下见面的场景，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仔细回忆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除了电话和短信。我深深地自责，但是心里又有很深的不甘心。
    我自认为我一向是一个很洒脱的女生，并且我很独立。观念不一样，但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们聊天说话能聊到一块去，不是没有共同语言的。过去，我在学校的话，是他每天晚上都给我打电话，白天闲着的时候也给我发短信，让我有随时可以去联系他的错觉，我们并没有那么频繁见面，我有课，有兼职，他所谓的自由，需要空间，我完全赞同，他有的是自由和空间啊！我有时候下午上完课去他家找他，有时候他不忙会来学校接我，然后和他回家耳鬓厮磨半宿，缠绵一个晚上，可是他对我很热情，难道这一切是假的？不可能啊！
    经过一晚上的思考，我第二天早上让舍友帮我跟老师请假说身体不舒服，等舍友一去上学，我就爬起来去璟贤的公司。
    楼下前台小姐用职业式标准微笑接待我，她不认识我，之前去北戴河，都是他们公司高层，我从来没去他公司找过他，就算来也是在附近找个地方，他去我学校找我也是把车开到旁边的大厦我去约好的地方找他。
    我说我要见温憬贤，她问我有预约吗？我问，他在吗？
    “不好意思，这个我们不清楚，如果您有预约，他应该在，如果您没有预约，我们就没有办法帮您查。”
    “有，有预约。”我又不傻，何况，我一向自诩机智过人。
    她请我到一旁沙发上等着，等她挂了电话，我迎了上去，她说，“不好意思，温先生不在，他的秘书说没有接到他上午预约的安排，您确定有预约吗？”
    我被她这么一质问，也没有什么好狡辩的，毕竟是我说谎在先，我悻悻地转身走到门口不远处的休息处，坐在沙发上等他。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我从没想到他会不见我，还让我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不过我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空空而归，何况，这里这么暖和，还有免费的咖啡喝，我喝了五杯咖啡，加了很多方糖和奶昔.我暗暗决定，如果等到十二点还见不到他下来，我就乖乖地坐车回去上课好了。
    十一点五十的时候，我都要放弃了，却看到他缓缓向我走来的身影，虽然是冷冷的表情，不过我的内心早已欢呼雀跃，他下来见我，说明他心里有我，不忍心继续让我等下去。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喝了一上午咖啡，我是一点也喝不下去了，他点了一杯外带的咖啡，显然没有久留的意思。
    他皱着眉头问我，“找我什么事，你不上课吗？”
    我假装没看到，一点也不介意，笑嘻嘻地说，“来看看你呀，你气消了没？”
    他想了一下，没有任何语调说，“我昨晚跟你说分手，是思考了很久之后的决定，不是气话，我也没有在生气。”
    我听了以后低下头不说话，一个人兴冲冲跑过来，却没有迎来我预想的和好。他的语气很伤人，我站在那里低着头，心中五味陈杂，依旧不相信他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是思考了很久的决定，我总觉得，他不是认真的，之前从来没有任何征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回了一趟美国，就两三天的时间，两三天能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不死心，站在那里不想离开。
    可是站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意识到他在等我走，然后才会离开做自己的事情，体面是他长在骨子里的东西。
    我不想这么逼他，只得转身走。
    他在背后叫住我说，“虽然我们的缘分到这里停止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和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一样，不要因为这样，就否定自己，你很好，未来的你也会很好。”
    我一时间变得无比烦躁，语气听起来也成恶狠狠的，“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不用你这么假惺惺。”
    他走过来拉住我，“小媚，在我印象里，你是一个明辨是非，通情达理的，浑身上下充满着自信的女孩子，那也是我很喜欢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还是以前的模样。”
    “我以为你改了品味，不喜欢明事理，通情达理又自信的女孩子了！”
    “怎么会，那样的女孩子正常的男人都喜欢。”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我的圈套，无奈应对我的胡搅蛮缠，“我知道我说不过你，中文是你的母语，不是我的，我已经把我的立场说得很清楚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想法，不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我现在是不是像一个被抛弃以后，自怨自艾的怨妇？”
    他没有回答，从前就是，他对于别人说的废话，无聊没营养的话题从来都是忽略掉，不作任何回应。
    回去后，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我还是告诉学怡我和璟贤分手了。她倾听我的牢骚，抱怨，不解，陪我难过。后来，我每天大部分时间呆在宿舍里，看看书，做做作业，努力转移注意力，实在忍不住周末就跑去喝得烂醉，然后回宿舍睡一整天。手机响的次数少了，笑容少了，每一天我的内心都兵荒马乱，但在舍友眼中，我只是比从前更沉默了而已。看吧，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感同身受的。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意识到我和他分手了，不过，她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只是安慰我别伤心了，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只有我知道，我以后再也不会遇到比温璟贤更好的人了。虽然这样一个人什么都好的人无情地离开了我，我应该恨之入骨，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是失恋了不好受，但我没有疯，客观上讲是这样的。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璟贤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来，一个哪怕发错的短信也没有来过，他就像一阵风，突如其来到我身边，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我午夜梦醒的一霎那，我甚至怀疑，记忆中那个完美形象的温璟贤到底存在过吗？
    上公共课的时候，中间休息时间，身旁一个女生拿起杂志给同伴朗读，心理学研究，对一个人的好感最多只存在四个月，如果超过了四个月还没分开，那就是真爱了。
    我听了后沉默了很久，仔细算了算，我和璟贤的感情，从开始到最后，也只维持四个月不到。那么，璟贤对我，当时真的是还处于好感阶段，还没有到真爱吗？
    一想到这些我就会陷入自卑的情绪中，心情很糟糕，就忍两天等到周末，去附近的酒吧里喝酒，酒吧里面有舞池，也有能安静地呆着的地方，我就坐在安静的区域里一杯接一杯，差不多了就回宿舍睡觉，睡个一整天。
    有一天碰上高年级的一个学姐，大二的时候做兼职有时候是她领着我们，她毕业之后回去学校过几次，因为我们家乡是相邻的城市，每次遇到都自然觉得亲近些。那天我见到熟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那么高涨，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怎么离开的酒吧，只知道我从温璟贤家客房的床上醒来，当时已经酒醒了，我吓了一跳，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客房的房门也没关。外面很安静，我摒住呼吸，听不到另一个呼吸声音，才敢蹑手蹑脚走出去。把整个房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温璟贤不在，他的床上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客厅厨房没有任何用过的痕迹，我疑心他昨晚没在，也许他都不在这里住了，也许，他回美国了。
    回去的路上，一路我走在自责，我竟然一个人喝得伶仃大醉，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摸索到温璟贤家里了，至于怎么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想想依旧觉得难以置信，我竟然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正确地找到惊险的住处，隐约记得坐在出租车上，还听到计费机器打单子擦擦的声音。我收拾停当，不敢久留，出了门口关上门以后，我又重新按了一下密码，密码还是以前的密码，这也难怪我能进去了，我苦思冥想，大脑依旧对昨天的事情一片空白，我竟然还能从床上醒过来，我只能归咎到，这是一个奇迹，如果我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做出了这一系列的行为，下意识真的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