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七封信

蓝色港湾入口处依旧是成排成排的红色小灯笼，张灯结彩，传统文化的气息，往里走偌大的广场上，又是另一番情景，别有洞天，一整面墙铺满彩色的装饰灯，整个广场亮如白昼，身旁的一群学生摸样的人嬉闹着在背景板上合影留念。这里是年轻人聚集的场合，来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只专注着自己的快乐和悲伤。经过一家酒吧，我像是出现了幻觉一样，隔着玻璃，低度近视的我看到有人冲我招手。我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人，对着的玻璃面上仅有我的身影。
    避开刺眼的反光灯，我走进仔细辨认，是孟涵。
    两年后的她已经略显成熟，脸上精致的妆容让她轮廓更加清晰，更加迷人，我自愧不如，想起我们唯一一次交集时我略占上风的情景，茫然觉得，一时赢了又算得了什么，她依旧比我优秀一百倍，我最爱的人后来也选择了她，她才是赢家。
    她面露欣喜，欢快的站起来指了指酒吧的门，我实在想不出我们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北京的酒吧讲究现代感，和昆明的酒吧很不一样，昆明的酒吧好像更想把自己融入到昆明的自然风景中。不过我还是推门进去，她给我一个拥抱，带着明朗的笑容说道，“好久不见，好巧啊！在这里遇到你，我请你喝杯酒吧！”
    我跟她无太多瓜葛，本可以以有事为由离开，可我挪不开脚步，我太想知道一个人的消息，已经全然不顾从谁口中说出。倒是她先问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闲逛，男朋友没陪你？”
    我答还不着急，想等工作再稳定了再去考虑。
    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下。“工作虽然重要，但也不要因为工作延误了终身大事哦。”
    这很像她的风格，换句话说，这就是她的风格，我酝酿了两下问，“你，你和温璟贤挺好的吧？”
    她这么聪明的人，听到我的醋意，瞬间明了，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温璟贤？我和他没联系，我怎么知道他好不好。”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坦白，“看你现在依然耿耿于怀，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当时你们分手后，我确实跟他示好过，追过他。可是他说我漂亮，人好，可就是一直拒绝我，不留余地，我努力了很久也没有得到他的答应，事实证明，我只是单恋而已。也许我至始至终没有猜透，他这样的人到底想要什么，到底喜欢什么，所以才失算吧。你们分手以后我才追的他，你应该没有理由恨我吧！”
    我忽然想起来，我决定再也不理璟贤，彻底跟他断绝一切联系的导火线，就是，那天，我看到璟贤和孟涵并肩从他工作的大厦走出来，他对她彬彬有礼，走到路边为她拦出租，替她打开车门，温柔体贴。我现在才想起来，那是他对女生的绅士举动。如果是女朋友，他会直接送她回去，而我，早已被愤怒冲昏头脑，被嫉妒吓得乱掉分寸，却唯独忘记这一点，结果正是这一点，让我误会了这么久。
    可是璟贤，我明明问过你的，你为什么不解释呢。我总是误会你，心里该有多愧疚。
    我对孟涵的怨恨也到此为止，不过当时不是孟涵，璟贤身边也是别人，我只是没有理由怨恨孟涵了而已。
    不远处的小舞台上有一群小朋友盛装打扮，在空旷的中央表演节目，用童稚的声音唱着，“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人们驻足，整个广场都回荡着他们的悦耳清透的歌声。这样庄严肃穆，温暖祥和的气氛超越了宗教信仰，超越了国界，无论人们是不是基督信徒，每一个人心中都拥有美好的愿望和向往，不是吗？
    在人群中，我默默闭上眼睛祈祷，如果冥冥之中，这是最好的结局，那一切就这样继续下去吧！我必须接受，命运没有给我安排一个美好的结局。歌声结束的时候，我度过了无比平静的Christmas Eve。
    重新回到工作上，宝马团第一批人出发了，每一天，我都神经紧张，之前提最后一个要求的时候，我把所有的要求汇总成一个表发给每个酒店，恳请他们留意我们这个团，因为在八天以后，这个团同公司的另一批客人是同样的要求。
    入住的提前一天发邮件提醒每个酒店把我们二十多辆宝马车的占用地围起来，这是林萍转达给我客人的要求，不围起来万一被别的客人占用了怎么办。Oh my god, 想的方方面面真是望尘莫及，真的心跟针眼一样细了。不能用横幅欢迎我们的，也退而求其次用了易拉宝，果盘，就尽酒店最大努力去做了，水壶，提供了，全部要求都满足了。
    由于第一个团在行走过程中没有什么问题，我还天真地以为，第二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更改了，就等着第一批行走到第八天，第二批出发就行了。有前车之鉴，问题不大，结果，我真的是大错特错。有高层领导人物参加的团，比第一批要难上十倍。
    首先，第一批人员入住之后，里面专门的负责人参观了所有人的房间，三十多间，一间不落下，然后得出哪几个房间环境比较好，及时反馈给林萍，林萍找到我，我就需要跟酒店发邮件，某某某几间房，请帮我们锁住不要给别的客人，我们这个团的某某先生要住，然后给他名字，酒店前台没有了自由分配房间的权利。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酒店每个房间不都是一模一样的吗，一模一样还有什么可挑的。白天团队一直都在路上，只有下午五点到七点左右才会入住，那个时候别说太阳公公已经下山了，天已经黑了，那就无所谓哪一间房向阳不向阳，没有这个区分，要特定的房间还能有什么原因，问导游，导游说他们每次都是办理入住之后也没有进每间房看过，不知道有什么差别。我问了一圈，只有一个导游知道，他说，在北欧，有一些特色的酒店，每一间房都是有特定主题的，布局不一样，风格不一样，壁画不一样。也许，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有这样的要求。
    我发邮件，有的酒店拒绝，理由我是绝对可以理解，你们走了之后，还有别的客人住了进来，人家一住两三天，好几天，你说你的客人要来，并且就要住着一间房，怎么着，让人家给你腾地方，搬到其他房间去？不然一直留着？这不仅仅是几间房间的调整，整个酒店的房间入住都要跟着变动，因为中间调整很繁琐，酒店认为这太霸道了。
    林萍说，客人坚持这样的要求。我甚至觉得，林萍答应他们想一出是一出，随意提出来的所有要求，这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为了折磨我这么简单，虽然一开始我是这么想。我作为新人，可以随意差遣，反正她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而现在我肯定他们私下有不正当的交易，送厚礼都不能这么帮。
    关于第二批人员的这个问题，高层领导七八种水果，其他领导五六种水果，酒店被搞糊涂了，我也不想继续跟他们解释，这是为了彰显级别不同，为了表现高层领导的位高权重，因为他们依旧不明白我们这种特色的“文化”。他们全放五六种就放五六种吧，我跟经验丰富的导游已经想好了对策，另外两种水果，导游去水果市场三欧元买一大兜，办理入住的时候，让领队抢先上去神不知鬼不觉放到果盘里，我们只能这么办了。
    我们经理虽然也帮衬着我，但林萍的要求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提出的问题像是一个无底洞。我的部门经理最后也放弃了，很生气的说，做了七年的团，都没有见到过这么麻烦的。
    在出境旅游中，无论客人住的是五星级酒店，还是三星级酒店，大家普遍的心理是，出去玩最主要的是欣赏到的风景和愉悦的心情，吃的住的是相对次要的，入乡随俗随大流。吃的方面，在国外那么多的正餐中，中餐还是西餐客人在旅行的途中都可以随着口味改变，我们做适时的调整，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都是忽略不计的任务。住的方面，酒店无论三星级还是五星级，每个房间里的基础设施，都是经过专业部门鉴定，符合质量标准的，能够满足客人一晚上舒服地休息的需求。所以，在绝大部分旅行团中，有的客人因为睡眠不好要远离电梯的房间，除了这个我们要叮嘱酒店入住部门之外，很少有团要我们去了解酒店的室内停车场在某月客户要入住的期间时的温度是多少（其中的变数也取决于酒店室内停车场有没有暖气），或者在这个酒店里，就要住某某号这间房，其他房间不予考虑。或者要求湖景房里，就要那个能推开窗户看到最漂亮的湖景的房间，如果有其他杂物进入了视线，就不是最美丽的风景，那么就要换房间。
    而我们部门所谓的哪一个团麻烦，不是跟那些没有要求，我们不需要跟酒店特意叮嘱某些细节需要酒店人员注意的旅行团比定义麻烦还是不麻烦，不是有很多这样那样的要求就觉得麻烦，我们这种服务类的行业工作的核心就是满足客户的需求，这点职业道德我们还是有的。但是我们的建议只有一个，不要一个一个提，并且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导致我们重复作业，酒店跟带着也重复作业。如果把客户所有零零散散的需求聚集起来，我列一条清单，酒店很乐意逐条回答我，可是今天冒出来一个问题，后天冒出来一个要求，一周之后又冒出来一个，并且每次都要立马得到确切的信息，我这个工作链的最底层真是不吃饭就撑了。
    我眼观鼻口观心，看着自己自生自灭。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抱着乐观的心态，不是都说了吗，几年还遇不到这么复杂的团，这次让我遇上了，我相信，未来就是一片光明的了，我仿佛看到我浴火重生的模样。
    宝马系列团结束之后，我像同部门其他人员一样进入了悠闲的淡季生涯，喝喝茶，听听歌，聊聊电视剧。
    终于松懈下来，不过我的心并没有变的轻松，好像疲劳惯性还没有褪去。
    那段时间，我总是半夜醒来，胸闷心悸，然后便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心脏的位置突然疼的厉害，于是我便透过窗外昏黄的台灯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总是盯着一处发呆，出门上班，一路上的行走都是下意识，跟着群人往前走，大家一个方向，总不会走错。我从不抬头看清晨朝霞是什么样子，只是有时候看到迎面而来的人看着美丽的朝霞晚霞赞叹，拿着手机对着天空拍照，我也懒得回头看，生活像是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看不到尽头。除了工作，我在任何地方都能陷入深度沉思，车来了，没发觉，到站了，没反应，还好我出门早，每次坐过站还有坐回来的时间。
    春节放假，我没有回家，在自己租的住处窝了七天，每天的时间过的非常快。过完年回来，公司通知各部门开始休假了。我顿时变得惶恐起来，突然的休假让我不知所措，长久以来，工作一直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把自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去，得到酬劳作为回报，对我来说就是毫无意义的人生中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觉得我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阻止这样的状况恶化下去。
    想起读书的时候学校设的心理咨询室，班里有学习压力大的同学去过，听说里面的老师很和蔼。于是我去找心理医生咨询，我告诉心理医生，“我现在无论看到什么东西，眼睛只要停留在上面的时间长，他们就会变得陌生，有一天我看到一张海报，上面写着能歌善舞四个字，我只是盯着多看了一会儿，发现我竟然不认识这四个字了，可是下一次又看到那个海报，我又认识了，看一会儿，又不认识，医生，我是不是得精神分裂了？”
    心理医生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温文尔雅，听我说完，他平静地跟我解释，“我明白，这是一种心理现象，叫完形崩溃，你见到熟悉的事物或者文字，却一时间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一幅画，一个熟悉的地点，看久了之后忽然觉得陌生，这个不需要担心，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心理现象，短暂转移视线和你的思维，之后再去看这幅画或者文字，你就会又重新熟悉起来。所以当你刚看见它的时候，你的大脑中条件反射的出现那个符号所表示的映象，你能够理解，但是看的时间长了，你就只会注意到它本身的内涵，一个奇怪的符号而已。所以你就觉得不认识它了，可是当你再去思索的时候，你的认知又会重现，让你觉得那个字又似乎是那么回事。”
    他接着说，“神经系统也有一个固定特点，如果短时间发生多次重复的刺激，就会引起神经活动的抑制。这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不要有心理压力。”
    人呢，是不是一直注视着一个人，那个人也会慢慢变得陌生，然后不停地怀疑自己，眼前的那个人和回忆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是，为什么两个形象越来越远了呢。
    “推翻记忆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因为你没有证据，在你的大脑里，回忆里是什么样子，你就误以为当时的记忆是什么样子了，其实不是，回忆是你把记忆在脑海中加工美化，改变成了你想记忆成为的样子，所以就变成了回忆。我们看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对其中的某一个情节印象深刻，那些片段和文字在你脑海中不断浮现，然后有一天，当你重新看这本书或者这部电影，看之前把脑海中的画面调出来，你会发现他们不是与你脑海中的文字或者画面完全重合的，因为你的主观对其做了改动。阳媚，你在听吗？”他打断我的思绪。
    我怔了一下，回到现实中来，“对不起，我好像又那样了，我现在脑子里有太多东西，不停地翻转，无法集中精力在眼前的事情上，请你别介意啊，嗨，估计你见多了吧，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不停地用回忆过去的片段刺激大脑，指引大脑重复回忆过去，无非是你不想忘记，我想应该是回忆中的人和事情能带给你心理安慰吧！”
    我点头承认。
    “我们公司下周开始休年假了，我同事们都很激动，很期待，可是跟他们相比，我很恐慌。”
    “为什么恐慌呢？”
    “就是……，总感觉，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如果我面前的心理医生是个女的，我可能会啰啰嗦嗦跟她讲我的爱情故事的始末。
    女心理医生会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可是面对一个理性的男人，我有点说不出口。
    在放松的聊天中，他问了我一些问题，当然也问到了，那个导致我的心理发生变化的关键性的人物。
    “你总不能一直抱着过去的某一个时刻不撒手吧，从过去中走出来，回到现实吧！”
    我问他，“那我该怎么做？”
    “放手吧，努力让它结束。所以，不妨重新走一走那些路，看一看那些风景，去把你的心找回来。你认为的美好的记忆全留下不断加工，不好的记忆像过滤杂质一样过滤掉，所以，留下来的都是好的，但不是真实的。”
    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神态依旧云淡风轻，“休假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你应该放松心情，除了工作，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有趣很有意义的事情，不如把这次休假当成转变的起点，去你一直想去，可是由于一些原因迟迟没有去的地方，到那个时候你的心境就会变得不一样了，要记住，最重要的是现在，是当下，总是回忆过去的幸福，就会错过你现在得到幸福的机会。”
    可是我还能有拥有幸福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