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七封信

休假前的倒数第三天。
    前一晚我的手机前一天晚上丢了，就是跟平时一样放在口袋里，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回来就哪儿也找不到了。超市里晚上很拥挤，很可能是有人浑水摸鱼把我的手机偷走了。我自我安慰正好换个手机，早上还在想，中午去附近的营业厅话是手机号补回来。
    刚到公司不久，就听着隔壁有嚷嚷的声音，我们在这边办公室面面相觑，正好奇八卦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林萍气冲冲地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她们组的两个销售，林萍一脸怒气冲着我喊，“阳媚，你要气死我啊？”
    我们办公室所有人里一片茫然，我一头雾水站起来，她身后的销售一个劲儿劝她，林姐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林萍劈头盖脸说道，“阳媚，你怎么回事儿，21B团你怎么定的游轮，我说了不含晚餐，不含晚餐，强调了多少遍，你脑子怎么记的，脑子记不住怎么不知道写在纸上做笔记，这么粗心大意，你这样还怎么当操作？昨天凌晨导游给我打电话，客人说在邮轮上是没有晚餐的，可是导游手里的voucher上明明是含晚餐的，导游给你打电话你还关机，只能问我怎么回事儿，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全程都是你定的，关键时候，你手机关机干什么。”
    我们跟北欧有时差，国内的下午两三点，才是北欧的早上，等北欧下午的时候，我们这里已经是凌晨了。虽然跟林萍没有什么时差，不过她每次有什么问题或者忽然想到什么问题，从来都不管是什么时间。我周末看电影的时候接到过她的电话，晚上吃饭的时候接到过她的电话，逛街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凌晨两三点接到过她的电话。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我的手机从来不关机，但是昨天晚上真的是一个意外，萧婷在旁边替我解释，“她手机丢了。”
    大家根本关注的不是这个，别的部门的人也听见热闹凑过来，大家看着我，在等我的回答。
    从哥本哈根到赫尔辛基或者赫尔辛基到哥本哈根的游轮，下午约五点半出发，第二天早上抵达，晚餐是在游轮上的海鲜自助，海鲜名贵，西餐提供的高档红酒牛排之类的品种一应俱有，一顿自助下来折合人民币四百块钱左右。
    每个团的行程上传到系统里面，除非在行程单上标明邮轮不含晚餐，不然，我们操作起来都会默认为邮轮含晚餐，就像客人入住的酒店，第二天早上都会在酒店吃早餐一样性质。因为下午行程结束直接登船，不定晚餐客人吃什么，再说游轮自助是特色，大家既然能去北欧旅游，谁还在意四百多的自助划不划算呢。
    我虽然表面被训懵了，但那时我的脑袋还是急速运转，下单的时候她没有说不含晚餐，我下载的系统里的行程单是最新的，是我催了她几遍才上传的，我确定没有备注邮轮不含晚餐，报价表格里的备注也没有显示。
    我问林萍，“您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个团的游轮是不含晚餐的？行程里面没写当天不含晚餐。”
    林萍接过我的话说，“行程里是没有写不含晚餐，是后来客人决定的，他们告诉我以后，我就直接转告给你了。”
    “哪天告诉我的？我现在就查当天的记录。”
    她听了皱着眉头反问我，“我手里那么多团，现在问我哪里记得住，总之我告诉你了，并且还跟你强调。”
    我谨慎地回答，“好吧，那我去查，一会儿给你回复。”
    我们有三个企业邮箱，两个企业在线聊天平台，所有公司服务器上的邮件和聊天记录都会存档和备份，无法删除，是一开始创建企业系统的时候确定下来的，一直沿用至今。邮箱主要是用英文方式跟国外的各个酒店，餐厅，导游来往的邮件。在线聊天平台是供公司员工内部交流，部门跟部门之间，或者跟上海或其他分部之间的交接分配，有时候不能面对面沟通，不过就算能面对面沟通，大家也都会在企业平台上交代，作为凭证。
    在查邮件的时候，我注意力高度集中，当一个问题被掂出来放大的时候，我也不敢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说我绝对没有错。既然这样，那就让证据说话。搜了我和林萍所有的来往邮件和企业平台上的所有对话，系统里关于那个团的所有更改，没有任何一条涉及到游轮晚餐更改的信息。
    我也想到，会不会是电话里告诉我的，我打开手机，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只说一件事情，因为她电话里会以一句话说，“我刚想起来，给你交代个事儿……。”
    这个找起来很简单，虽然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但我手机里的备忘录里有证明。然后就是她来我办公室给我交代的事情，我们每个员工的工位上都挂着一个很大的日历，日历是两个A4纸平铺的大小。为的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写上去，淡季，我接手那个团的中间，没有穿插别的旅行团，所以不可能出现记岔的情况，日历上标注的问题我也已经全部解决。
    确定没有任何遗漏的地方之后，我最终百分百确信，是林萍没有告诉我这个信息。然后，我给林萍在企业上发消息据实相告，邮箱，聊天，我并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告知游轮不含晚餐，如果我有遗漏，也请她查查记录。
    过了十分钟，她也没有回我。半个小时之后，我看到她在楼道里打电话，我等她打完电话，经过我们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站起来叫住她，说了跟企业聊天上相同的话。
    不知道是她通完电话有烦心的事，还是因为我的追问，她满脸的不耐烦，厉声训斥道，“你现在查有什么用，昨天之前怎么不好好查查。都过了一晚上，现在客人马上从游轮上下来了，没有记录就代表我没有告诉你吗，我都不经常用邮箱，外出的时候也用不上企业聊天，有什么变动都是打电话告诉你的，在办公室里我就过来告诉你了，现在怎么查？”
    也许是我心里有底，总之我已经稍微听出来，她气势弱了一些。根据公司规定，工作上的事情，万一出现问题，追究起责任来，邮箱和企业聊天就是凭证，是无从抵赖的，但她都没有。
    我定了定神，“既然这样，那还是请您仔细想想到底是哪天告诉我的这个变动，我脑子里是实在没有一点点印象，我认为您没有告诉我，如果是通过电话，我们有电话记录，还是能查到的，如果是面对面告诉我的，您也告诉我是哪一天，我的日历有记录。”
    之前有那么几次工作上的分歧，我也是跟小绵羊一样听从了她的安排。大概她没想到我这么强硬的态度，不打算就这么算了，这次要追问到底。
    我问心无愧，我自认为我是秉着工作上宁愿自己多干点儿，也不想搞得同事之间不和谐的态度对待这份工作。我作为新人是在学习的阶段，我不想计较得失不平衡之类的。她的宝马系列团搞成那样，我都也只是在私底下跟同部门的抱怨几声发泄一下，也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半个麻烦的字眼。
    陆陆续续有很多同事都凑过来看，我这么步步紧逼，让她很没面子，她眼里的怒意昭然若揭，气得脸通红。
    我想我们每个人在公司里面都多多少少带着一个面具，跟我们生活上有所不同，毕竟职业道德和生活素质还是有区分的，在情绪失控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变成生活中的模样，“你到现在都一口咬定我没有告诉你，那八成是你忘得一干二净，我说是哪一天告诉你的有什么意义，都不检讨自己工作中有什么诟病，推得一干二净，你下了班跑去喝得伶仃大醉，上班迟到，不听从上司安排，顶撞领导，还让我继续说吗？”
    她连我在酒吧喝酒的事情都知道的这么清楚，看看周围大家丝毫不惊奇的眼神，我明白了，看来我在公司的受欢迎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关注我的私生活，甚至惊动了四十五岁以上的中年妇女。
    我理直气壮，“首先，下了班以后是我的私人时间，公司无权过问我是回家带孩子，还是去喝酒。在我看来，喝酒是放松心情的消遣，以便于我稍事休息，调整之后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总比回家带孩子照顾家庭强吧，那些才是比上班还要消耗精力的活儿。”
    “那你上班迟到是怎么回事，你确定不是放松过头，喝太多酒宿醉起不来吧？”
    我立马明白，她指的是前两天的事儿，我面色不改，“我上班迟到是因为前一天旅行团出现突发事件，我在办公室加班到凌晨两点多，第二天早上我晚来二十分钟，我跟我们经理报备过，这个事情不为过吧？关于不听上司安排，销售部李总让我帮忙翻译八人一团的背景资料，签证部赵总说人手不够，让我帮忙复印马上要送到使馆的护照和身份信息，一式两份，我该听哪一个，才算听从上级安排？顶撞领导，我没有错，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辩解？”
    她转过头面对五组的销售经理，又转向我，“看看，我说一句，你顶十句，态度蛮横，一点都不想想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以前就知道你眼里没有领导，不把上级放在眼里，我已经领教过了，现在还要再领教一次。”
    我毫无恐惧，迎上她的目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最近一个多月都不在状态，大家是有目共睹，怎么对工作认真？”
    我心里笑了，“这个团一共九天行程，一百八十九个人，分成四个团号出行，由于人数多，护照和签证早已经下来，团基本确定。为了拿到合同价，酒店和邮轮是放在一起预定，提前两个半月已经落实。后面有大大小小九次改动，报价全兼地，四星级酒店双人间，游轮四人内舱，含单间差，酒店含早，中式午晚餐，峡湾西餐为主。五十座车，六个地接导游，地接总指挥提前两天换成了宋乔，跟我们联系主要用尾号为8843的手机号码。出发时间十五号，在北京首都机场T3航站楼集合，时间晚上十点整，总领队林晶协助办理登机牌，十六日中午十二点到达赫尔辛基，当天只在赫尔辛基市区稍作游览，晚上入住酒店为四星crown plaza，十七日正式开始行程，有另外五位游客从圣彼得堡赶来，在大约中午时间跟团队汇合，参观游览岩石教堂，西贝柳斯公园，南码头露天自由市场，下午四点半集合乘坐silja游轮，十八号早上到达斯德哥尔摩，酒店和邮轮均由我预定，我邮件发您导游和车辆，就餐时间，景点门票，但您从未告诉我游轮不含晚餐。”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在座的其他人也愣住了。
    “总之是你的专业不精，学生时代，别的学生还在刻苦学习，勤工俭学的时候，你却豪车接送，穿梭于各种高档场所享受，很是风光吧！”
    我简直要气炸了，这件事情还没完了，我不想去理会别人这些谣言，“我只是谈了一场正常的恋爱，我和那个人当时是真心相爱。”
    “相爱？是什么让你这么自信？”林萍的一脸鄙夷和轻视，让我怒火中烧，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小人得逞的眼神，我干脆闭上眼睛。到这个节点上，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被林萍伤害到体无完肤。
    闹出这么大动静，陈总不在，总经理很快就找我去谈话，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虽然林萍依旧坚持，她告诉我了，只是我忘记了。
    下午遇到三部的销售经理娜姐，她对我呵呵笑了笑，“孩子啊，要沉得住气。”
    我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我知道大家同事一场，情分浅薄，并不指望有人能力排众议，站到我身边高调支持我，或者支持正义的存在，那只是偶像剧里桥段而已。
    一百多人的晚餐劵，邮轮预订部要提前预定准备，定了要想取消，需要提前一周，就算央求着对方，也要提前五天告知。因为邮轮那边也要提前跟提供海鲜那边预定这么多人的分量，然后带到游轮上。这个团没有取消晚餐，邮轮准备出来晚餐来了，无论客人吃不吃，晚餐费用照收。
    而林萍跟客户的合同协议是当天没有晚餐，所以客户不会给，那么，损失是由我们公司承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追究具体到个人，这个失误出在销售和操作之间，两者没有沟通好。那么，到底是销售的失误，还是操作的失误，需要他们研究以后定夺，邮件和平台是找不出证据了，但我并不是因此就相安无事了。我问了我们部门经理，销售的失误，会按照她这个团所获的提成百分比扣掉一部分损失作为警戒，如果是我的失误，我的工资不高，也就是象征性地扣一点以儆效尤。
    这一件事情上升到销售部和操作部两个部门的问题上来。林萍认为，我资历浅，刚来公司不到一年，经验不足，出现工作失误实属正常，以后多加认真，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部门经理认为，林萍不按照公司规章制度，系统更新、邮件、聊天皆没有告知当天无晚餐的变动信息，如果她非要坚持说告知了，就拿出证据来。
    不过林萍马上就出差了，她出差前明确告诉总经理，事情可以不了了之，但该属于她的提成一分钱都不能扣，因为错误就是在我。
    最后结果下来，总经理最后让我的部门经理委婉向我转达，要我在公司系统里的公告栏写个道歉声明。毕竟林萍是公司老员工，在公司里她的团多半是由我实际操作，不懂不会的地方跟她讨教的相对多，算是我的半个师傅，我这样公然在全公司面前顶撞她，确实不应该。我三两句软话，意思一下，巩固了林萍的威严，她有台阶下，这件事情就解决了。另外我也不用担心公司扣我的钱，损失公司承担，不会扣我一分钱。
    我立马明白了，虽然全局只字不提游轮晚餐事件过失在谁，但公司的立场很明确。这已经无关对错，这也正常，公司是一个追求利益的地方，不是搞慈善的，一个销售部的老员工和一个初入职场经验不足的员工，无论谁对谁错，公司懒得追究，权衡利弊，公司也会选择能养活公司，身居要职的销售，而不是我。
    这是部门经理告诉我写道歉书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明白的事情。我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上司对着干，也有辞职的心理准备。我告诉部门经理，我宁愿辞职也不担我没有犯的过错。
    部门经理劝我，谁初入职场的时候在工作中没有受过委屈，忍一忍自己就能变得更强大了，现在我选择离职是因为年轻冲动，其实过个几年就会明白，当初的委屈真的不算什么，她说，反正下周一我就正式休假了，现在不着急决定，等休假回来再考虑吧，出去玩一玩，也许回来时的心境就不一样了。萧婷也劝我不要冲动，安慰我说，既然总经理没有明着追求谁对谁错，说明总经理心里也有数，并没有把责任全推我身上。
    我考虑了一下午，我和林萍争执谁的责任是因，后来的争吵是果，没有前面的因，就没有后来的果，因都不打算弄清楚了，我为什么要对果负责？我不是什么女强人，没有什么高瞻远见，当一份工作想起来只剩下心里憔悴的时候，我觉得是时候结束它了。
    下班的时候，我把辞职报告交给了部门经理，她看到我的决定很无奈。经理说既然我这样坚持也没办法了，还是按计划先去休假吧，她会下周一交给总经理，休假回来随时就可以办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