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梁红玉

63 江南江北雪漫漫


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频闻潜使问平安,几时鸾辂还。
    —— 宋    向子    《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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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失陷!真定失陷!
    已是入冬时节,朔方的风雪太大,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尤其是到了夜晚,刀器、铠甲全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摸上去,透骨的寒冷。
    又一次,我踏上了浮沱河。浮沱河,本是宋金两国的分界线。几年前,我曾在这里,与金人并进作战,攻打辽军,救取刘延庆将军,收回幽云十六州。眼前景象彷如历历在目。几年后,当初的盟友已成为仇敌。金人的铁骑踏过了浮沱河,一路向南开去。
    听完前方探子的汇报,太原、真定之后,应该就是赵州了。
    入夜时分,我突然觉得不能就这么耗下去了,便穿上铠甲,对张然说道:“集合军队,咱们走吧。”
    张然不解地看着我,问道:“将军,走……哪儿去?”
    “赵州。”我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张然脸色骤变,摇头道:“不行,圣上下旨让我们守在浮沱河,要是去支援赵州,就等于擅离职守,咱们会被……”
    我打断了张然的话:“别说了,我说去就去。”
    连夜行军上百里。就这样不眠不休走了十余天,终于来到赵州。城门大开的时候,赵州太守王渊看到我的时候,一把把我紧紧搂住,接着,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韩将军,你可来了。赵州、赵州快守不住了……”
    哭诉完,一抬头,看见我身后仅有不到千名士兵,顿时面露难色:“这、这……”我知道,王渊是觉得这点士兵根本不足以保赵州。
    休息了半天不到,当夜,金人听说我来增援赵州之后,竟开始了更为猛烈的攻势。城里战士苦守城内,一连守了半个月,金人依旧没有退去的意思。
    这天夜晚,我跟张然、成闵、解元、刘宝等将领商议作战行动的时候,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响声不绝。
    一开始,我假装没听见,指着地图继续絮絮叨叨,没想到,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样子。
    我怀抄起双手,走了下去,咧咧嘴问道:“你们就这么饿?”
    张然揉了揉肚子,面露难色道:“赵州被金人包围已久,咱们好几天前就没粮食了……”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小,渐渐不可听闻。
    “胡说,粮食要是早就没有了,我这几天吃的是什么?”我瞪了张然一眼。
    “那是因为我们都把吃的省下来给你了。”刘宝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看见张然转过头来,赶紧低头假装没看见。
    “粮食、粮食……”我喃喃自语,走出了大营。走出门的那一刹那,天地间忽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到半刻钟,我身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雪花。地面亦然。踩上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音。
    突然间,想起那年在徽州清溪峒,那个小姑娘也是这样,下雪的时候,便开始脚踩在雪地上,一蹦一跳的,地上便露出了一排歪歪斜斜的小脚丫。
    后来、后来……我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想到此生会再度相见。当时,在镇江教坊中见到她的时候,我心里亦惊亦喜。惊的是她竟沦落风尘,喜的是只要命还在,一切就还好。
    思绪正飘荡着,一只雪地里的野兔突然从我脚边窜过,吓我一大跳。思绪也就此打住。回营帐之后,我对这一群饿的饥肠辘辘的汉子说道:“咱们去捣毁敌营。”
    刘宝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问道:“真、真的去、去啊?就、就咱们几、几个人,怎、怎么可、可能打的过?”
    我回过头来,对张然说道:“只需要三百名敢死之士。”
    踏雪而去,一群宋兵,都身着白衣,戴白帽,在雪中如雪兔一般快速奔走。
    金营的这一支士兵,是由纯粹的来自北方的女真族组成的,他们善于奔跑,作战力极强,运动性和灵活性也极强。
    我们走了大约半里路,这才发现前面金人的营帐内隐约有灯火闪现。再往前走,就发现有士兵在巡视。将部下分为几组,四面出击,我带着十几个弟兄率先出击。一开始的时候,由于金人根本没有准备,非常顺利,但是,紧接着,就有大批金军涌出。
    他们一边采用围歼的方式,将我们团团包围,然后挥刀放箭;一边叫来骑兵,将兵和马都穿上坚硬的刀枪不入的铠甲,然后用铁链相连,称之为“铁浮图”。当那“铁浮图”袭来的时候,犹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我看见挡在我前面的兄弟,在这铁骑之下,鲜活的肉躯被践踏成肉泥,血水溅到空中。一时间,哀嚎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在马蹄踏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想的是:“他们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红玉,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你会梦到吗?”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死了,谁来保护你保护大宋百姓,谁来带你去药王谷里找沅沅?
    然后,我睁开眼睛,硬生生用大刀砍断了马蹄子。那马一阵嘶吼,四处奔逃。由于人与马、马与马之间铁链项链,其他的马也很快乱作一团,四处乱踩乱踏。趁乱,我跳出了包围圈。但是,我的右肩还是被马蹄踩上去了,无法再挥动兵器。
    当下一波金兵赶来的时候,我想要拿起大刀的时候,已经是力不从心。我身边的那些兄弟,要么走散了,要么被马蹄踏为肉泥了。
    这一次,真的没办法了。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可是,没有。等我睁开眼的时候,这边的场面更加混乱了,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敌方、哪些是我方。战场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厮杀、奋力生存,遇人就砍。
    最后,竟然演变成了金人内部的互相厮杀。待到天明的时候,敌人竟然纷纷逃遁而去。
    一时之间,战场形势犹如翻云覆雨,迅速转变。
    我用牙咬下布条,系在受伤的胳膊上,然后,就又赶回到战场。自古以来,每场战役过后,总会有一方过来清点战场。我走了好几圈,希望能找到还活着的兄弟。巡视完三圈之后,依旧是没有什么收获。不知为什么,我竟信步走到了西北角,那里本不是昨夜发生鏖战的地点。
    突然间,一只手伸了出来,抓住我的裤脚。我吓了一跳,掏出大刀的时候,才发现地下躺着的那人竟是——张然。他浑身血迹,奄奄一息。这要是在平时,我可以直接将其背起来。但是,现在我的右手根本用不上劲儿。只好蹲下,想要赶忙把他扶起,但尝试了好几次,仍是不行,便试问道:“我扶住你,你试试,难不能起来?”
    张然摇头,艰难地说道:“不行了,我的双腿已经废了。将军你快走吧——”
    “住口!”我对张然吼道。我和他在战场上征战已有20年,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生死与共,怎么能就这样把他丢下!
    张然似乎是没有听出我的不悦,而是继续说道:“将军,我看到他们的‘铁浮图’把你围住,心里着急……我就去杀了他们的酋长……废了两条腿,也是值了!”
    我一时愕然。怪不得,到后来那些金兵竟然自乱阵脚、自相残杀。
    张然在自己装满鲜血的兜里掏了掏,拿出一小块布帛,交到我手里,断断续续说道:“这、这是夫人让我送给你的。”
    我点头,将布帛塞进袖中。
    忽然间,马蹄声再度响起。张然脸色大变,用尽全力叫道:“将军,快走!”叫完这一句,可能是因为用力过猛,竟然就没了音。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
    回头,发现王渊已经带着一队人马过来了。见到我,王渊赶紧下马,作揖道:“王渊救援来迟,望将军恕罪!”我指着眼前躺着的张然,叫道:“快!赶紧把他救活!”
    赵州城内,张然醒来的时候,已是两天之后了。大夫拼命救回了张然这条命,却没能保住他的两条腿。
    张然躺在床上,看着自己僵硬毫无感觉的下肢,一时无语,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合上门的时候,我心中一阵悲恸。失去双腿对于一个将士而言,就意味着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晚上,我从窗口看向屋内,张然还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定定地坐在床上,茫然不知看向何方。
    我推门而入,张然抬起那双茫然的眼睛看向我,木然说道:“将军,你来了?”
    我拍拍张然的肩,猛地灌一口烈酒,说道:“兄弟,想哭就哭吧,别忍着!”说完,又把酒递给张然,他接过酒去,一边猛灌,一边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哭着:“将军,张然再也不能陪您打仗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的时候,张然已经醒了。他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见我起床,便问道:“将军,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去的时候金人已经度过浮沱河,再守无益。赵州也撑不了多久了。举目四望,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去往何方。
    张然提醒道:“将军,我不是交给你一个布帛吗?你何不打开看看。”
    前天接到布帛的时候情况紧急,根本无心查看,竟然忘了这茬儿。听张然这么一说,我赶忙打开,布帛上,红玉的字迹歪歪扭扭,上面写着:“去大名府,找宗泽!”
    她是不是故意的呢?我曾跟她说过如筠和孩子在大名府,我思忖着。
    张然却突然抬头说道:“将军,张然不能再跟您四处征战了,能不能准许我回到汴梁韩府?”
    我合上布帛,回道:“也好。”毕竟,对张然好,也多一个可以照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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