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梁红玉

69 【北俘】归思欲沾巾


愁云浓布,马鸣风萧萧。年关刚过,天气却一日冷似一日。
    这一天,金人忽然把青城寨和刘家寺的宋人俘虏都叫了过来,锁在了一起。自从俘虏过来之后,月魄就注意到其中有一名面容瘦削的男子,虽是面容惨淡,但依旧遮盖不住一身的富贵之气。那男子一直咳嗽不停,痰中带血。一旁的女子围绕在他的身边,束手无策。
    半夜,男子忽然梦呓,嘴中不知道吐着些什么字符。赵佶闻状,匆忙从隔壁房间赶了过来。伸手,轻轻擦拭了一下男子的额头,然后,一脸忧心:“我的儿,竟烧的这么厉害!”
    旁边的紫衣妇人衣袖拭泪,垂头哭泣,低声说道:“楧儿,你可得撑过去啊……”那紫衣妇人身后,站着两个长相颇为乖巧可人的小姑娘,看样子在没来敌营被俘虏之前,应该是宫里的小丫头。
    那两个小姑娘安慰紫衣妇人道:“太后娘娘节哀,不要哭坏了身子。建安郡王一定会没事的。”
    原来那紫衣妇人竟是郑太后!
    听到此话,月魄浑身一个激灵,建安郡王?赵楧?太上皇赵佶的第二十五子?
    这样想着,月魄便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爬上前去,抓起赵楧的手腕,细细辨识他手上的脉搏。身后,太上皇赵佶和郑太后一脸关切地看着。
    赵楧手上的脉搏已经几乎停止了,月魄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脉搏微弱而虚浮,月魄心里凉了半截: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他这身体怕是好不了了。
    良久,月魄才放下赵楧的手。郑太后急忙凑了上来,问道:“楧儿他怎么样了?”月魄摇头。
    郑太后身旁,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十六七岁的女子,一身鹅黄色的衣服,面容纯真。听到月魄这样说着,便朝门口的金兵叫道:“喂!我建安哥哥病倒了,你们快给他叫几个大夫!”
    “瑗瑗——”郑太后终是来不及阻住小女儿口中的话。这小姑娘,原是太上皇赵佶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名为赵多富,又名赵瑗瑗,封号为柔福帝姬。从小便在深宫当中,饱受疼爱享受锦衣玉食长大,哪曾懂得此番人间疾苦,只以为天下人都是宫里那般对待自己。
    门口那金兵听到赵瑗瑗的这番话语,顿时轰然大笑:“你等贱奴,如今已沦为阶下囚,竟然还想着请大夫看病,怕是公主梦还没醒吧。”说完,还朝这边吐了好几口唾沫。
    柔福帝姬胆子小,吓得赶忙躲在母亲郑太后的身后,瑟瑟发抖,不肯做声。
    躺在一旁的赵楧依旧念念有词,月魄没有办法,只好让一旁的女俘拿来冷水和布匹,布匹蘸水,敷在赵楧的额头上。然而,还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月魄不由得为这个瘦削的年轻人担心起来。在换布的时候,月魄将头凑了上去。这一次,赵楧吐字竟很清晰,他在月魄的耳边,双手突然举起,紧握住月魄抬起的手臂,一字一顿地说着:“宁死……不做俘虏……”
    说完这句话,手臂陡然松了下来,无力地垂在床沿上。待月魄再去探他的鼻息时,已是呼吸全无。只是,走的看上去应该不甚痛苦,他的脸上还挂着最后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楧儿——”郑太后的哭声率先划破了静谧的夜晚。就好像约好了一样,接下来,整间屋子里所有的哭声一起爆发了出来。一时间阴风阵阵,如鬼哭狼嚎。
    太上皇赵佶亦是掩袖拭泪,终是受不了眼前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颓然走了出去。月魄见状,疾步追了上去。
    赵佶走到中庭,便不敢再走了。因为再前方,就有金兵把守。赵佶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天上孤零零一轮圆月,不禁叹了一声。
    月魄一声冷哼,想起临走时二师父对自己说的话:“大宋江山这般惨状,都是他赵佶咎由自取。到时候,你随他们一同前行,找个机会杀了赵佶,也算是保存了我大宋的国格,为我杨家满门忠烈报仇。”于是,手上的银针便伸了出来。
    赵佶听到背后有声响,忽然开口说道:“你来了?”
    月魄一愣,将准备好的银针又收了回去,反问道:“建安君王不幸归陨,太上皇您不伤心吗?”
    赵佶含泪强笑道:“不伤心。楧儿他比我们好多了,他最起码可以一辈子留在我们大宋的国土上。而朕、不,老朽……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了!”说完,一行清泪便从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缓缓流下。
    在这里被俘了将近两个多月,赵佶明显老了。过去几十年的皇帝生涯中从没吃过的苦,此时一下子涌了过来。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令天下人闻之切齿的道君皇帝,更多的像是一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人。
    或许,让他尝到自己酿下的苦果比直接杀了他更好。
    月魄便不再多说,转身就打算离开,却看见一个头发虚白的老宫人站在一旁,捧来一串还泛着青尚未成熟的桑葚,对赵佶鞠躬道:“官人,一定饿坏了吧?老奴看那墙边竟长出了些许桑葚,便给您摘了些。”
    赵佶接过高英达的桑葚,囫囵着往嘴里塞一些,嚼着嚼着,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男人竟然突然如同婴孩儿一般哇地哭了出来。
    他对高英达说道:“朕想起了当年还是端王的时候,端王府上有一颗桑树长得非常好,每逢这个时候,乳娘总要在桑树下面拾一些桑葚。当时我年纪小,也吵着要吃,乳娘说:‘这不是你该吃的东西。’后来,等当了皇帝,就再也不想吃桑葚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还能吃到这东西……”
    高英达一脸悲苦,叹息道:“官家您受委屈了,是奴才没用。”
    一时之间,不知心里是喜是悲,月魄叹了口气,不再看身后这一对主仆,匆匆走近了屋内。
    再进去,稻草上面建安君王赵楧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一旁的小宫女颤颤兢兢地告诉月魄:“金人过来抬着尸体扔了出去。”
    月魄揉了揉眼睛,满屋子都是俘虏,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有赵楧刚刚躺过的稻草铺上被人嫌弃,没有什么人。月魄便直接躺了上去,斯人已去,稻草铺上面却还留着一点余温。蓦然间,月魄眼前便出现了赵楧死前嘴角上浮现出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或许,死了也好。因为,活着更难。
    月魄和衣而睡,这天夜晚,一夜无事。
    三月二十八日的早晨,完颜宗望将宋人俘虏分为两队开始撤退。一路由宗望监押,包括徽宗、郑皇后及亲王、皇孙、驸马、公主、妃嫔等,这一路沿滑州北去;另一路由宗翰监押,包括钦宗、朱皇后、太子、宗室及孙傅、张叔夜、秦桧等几个最开始时不愿屈服的官员,三天之后,也就是四月初一,沿郑州北行。被金人掳去的还有朝廷各种礼器、古董文物、图籍、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等等,被掳去的百姓男女不下10万人,北宋王朝的府库积蓄为之荡然一空。
    月魄本来属于混在倡优、工匠等最低级的人员当中,但是,因为郑太后曾见过她为赵楧把脉,心觉这一路奔波有一个略晓医术的人在身边也是极好的。于是,连夜用自己身边的一个宫女换来了月魄。
    这一天,刚准备出发,康王赵构的王妃邢秉懿便觉身体不适,呕吐不止。郑太后急忙叫来月魄,月魄把脉诊断,这才发现邢氏已有三个月的身孕。除此之外,郓王妃朱凤英、洵德帝姬赵富金、柔福帝姬赵瑗瑗竟然同时都有了身孕。
    赵佶大怒,指着诸位嫔妃和帝姬,颤巍巍地问道:“你、你们身上怀的可有我赵氏的血脉?”
    诸女子纷纷低头,面有难色,羞愧不已。只有邢氏抬头道:“臣妾估摸着日期,肚子里的小孩儿应该是康王的孩子。”刚说完,脸上就涌起一阵红晕。
    郑太后点头道:“错不了,构儿临走之前,曾跟我提了这么一句,只是那时候日子尚早,他还不确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说着,便对月魄使了个眼色。
    月魄只得再次上前,详细诊脉,良久,起身作揖道:“恭喜太上皇,恭喜太后,是一个小王爷。”
    赵佶爽声大笑道:“好、好、好,就要在他们金贼的老窝里留下我赵氏的皇家血统。”
    话音还未落,一个金兵小头目便走了过来,扬起手上的马鞭,怒喝道:“都在吵什么?来人,把他们绑上!”
    几个金兵拿着几捆粗绳一拥而上,将眼前这些宋俘像包粽子一样,严严实实地捆住。月魄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要生生被这些大粗绳子给勒断了,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候,心里不禁为那些刚刚怀上孩子的孕妇们暗暗叫苦。自己都这么难受,她们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一抬头,眼前的景象让月魄吃惊不已。原来,这金兵怕他们逃跑,竟不仅仅用粗绳把他们每个人都五花大绑,而且,还把人和人都捆绑在了一起。那根绳子,从赵佶的脖子上绑到了郑太后的脚上,再到郓王的身上……这样,就像渔夫打渔一般,一串绳子穿起了一群小鱼。也就是说,这绳子巨粗无比,普通人根本无法拆开,只得等人来营救。但是,即使有人来救,也不可能一次性救助这么多人。
    一路上,如果稍稍不听从金人的指令,金军便把太上皇、太后、各亲王捆绑在一起,首尾相连,一起扔到帐篷外面冻一夜。如遇内急,无论怎么喊叫哀求,金兵并不理睬。农历四月的北方,天气依旧寒冷。倒春寒一阵一阵地袭来,被捆绑在一起,宋俘行动不便,只得拿裤子当厕所。于是,裤腿里,屎横遍野,全都是屎尿、臭气,一遇天寒,有时候还会冻结在一起。双腿沾上了这些秽物,到了早晨,有时候两腿要分开都很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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