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岁月

第52章


他第一个,他创造!”确实,舒芜是否主动交信,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胡风先生给他的私人信件中,他利用“情绪写文章”,然后断章取义,将它们上纲上线,设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小集团,最终将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公开发表。于是,这一招成为后来历届政治运动的范本,“揭发”这个词组,也就成为运动中的关键词。舒芜文章的措词和叙述方法,逐渐形成了后来运动中的语境。
这才是最可怕的,儿女揭发父母,亲友反目为仇,朋友互相陷害,人性被阶级性替代,人与人之间只存在着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的可能。刹那间,人情和信任在消失,亲情和帮助在丧失,我们离开地狱还有多远?
我喘着粗气从惊恐中挣扎出来,二○一○年六月我跑到广东海丰县参加丘东平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会,正是从丘东平的作品中,我真正理解了胡风先生提倡的“主观战斗精神”,他的作品就是这个“精神”的体现,他的作品非常有个性,他的文字和叙述,也区别于当时的“抗战文学”,但是他的人物却在抗战最前沿,他本人就是在一九四一年的战斗中牺牲的。鲁迅先生把丘东平的作品,放在三十年代作家的前三名。聂绀弩伯伯说,“看了东平的小说,我们还写什么小说啊!”他又把东平称为“中国的妥斯托耶夫斯基”。父亲说,那时候黄源把丘东平的遗作《茅山下》交给他保存,他觉得简直是交给他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责任太重大了。他上前线,都不敢把稿子放在司令部,而是背在自己的身上;行军的时候,衣服、生活用品都扔掉了,可是稿子还是紧紧地贴在身上。丘东平的稿子上是沾满了自己的鲜血,那稿子还存有我父亲的体温。一个作品,却联系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和情感,一直到文章发表了,父亲如释重负,于是那颗炸弹在战场上发挥了效率,它轰然炸裂的时候,谁都会被震动的。
可是一九五○年三月十四日周扬在文艺创作会上说:“丘东平作为战士牺牲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是胡风小宗派里的人,所以作为作家,死了就死了。”当我读到这段冷漠的文字时,我想起七九年秋天,我看见的周扬,那个跟我说:“我现在没有什么权了……”他显得有点疲惫,但也显得是个非常善良的老人,我很难把这个形象和这些话语联系在一起。我看见了权力对人的腐蚀,看见了权力对人性的异化,我更加感受到一种,在权力之下,人心、文学都丧失它原有的价值。其实当初正是周扬发现了丘东平,把他的作品推荐给鲁迅先生,可是不久丘东平就不能接受周扬的霸道,他把稿子投给胡风先生创办的《七月》,甚至在战争中,他都与胡风先生有着密切的通信往来。
二十多年后,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这个天才的年轻作家,这个死难烈士。这时,漏网“胡风分子”聂绀弩伯伯竟然在一九六四年,从北大荒劳改返京之后,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千里迢迢跑到广东省海丰县,一个非常偏远且闭塞落后,连公路都没有通车的乡村,看望丘东平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那时候丘东平的妻子在五○年斗地主的运动中,被作为地主婆批斗(因为当年作为烈士亲属,农会分给她两亩地,她和老母亲都种不了这个地,雇佣了一个长工),批斗之后,她受不了这个委屈自杀身亡。聂伯伯拿出一百元钱交在老人手里,然后轻轻地跟她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直接给刘少奇、陈毅写信,东平过去做过他们的秘书。”谁也不会想到,两年后,刘少奇和陈毅都被逮捕了。
我就是这样渐渐地走入这个“圈子”,渐渐地在了解这些人和事,渐渐地明白文学在他们的生命中是多么神圣,而情感又曾经是多么刻骨铭心地留在他们的友谊之中!也是渐渐地认识到,政治运动是如何在摧残着我们的文化,摧残着我们的人性,摧残着我们的良心!
实际上,这些胡风分子互相都不大认识,他们只是作为作者和编者与胡风先生之间,有着个人的往来。对于我父亲,除了胡风先生,几乎就没有和他们中间大多数的人有过任何私人交往。一直到运动结束,这些“分子”们怀着好奇的心情,大家想见见面,说我这个冤枉,到底是和什么人“集团”在一起了?要受那么大的折磨!没有想到这一见,真把他们纠结成一个“集团”,他们大有相见恨晚的遗憾。这以后,他们自觉地互相交往,通信、拜访、郊游,总之全国各地的“分子”们像一家人似的互相帮衬着,既艰难又快乐地走完了他们的余生。
在这些“分子”中最让我难忘的是阿垅先生,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在“八·一三”淞沪战役中负伤,转入地下后,为共产党做情报工作,阿垅是“七月”派的代表诗人、理论家。当他被关押了十年后,才被提审判刑。宣判的当天,法院四周如临大敌,站满了警察。因为隔夜在找阿垅先生谈话的时候,他依然不服从判决,坚决不在判决书上签字。但是,在法庭上,当他看见年轻的作家林希也被卷入胡案时,他决定承担全部责任。
林希跟我回忆地说道,当他作为证人出庭的时候,“我进去之后就站在旁边,这时阿垅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我们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这一下对我的震撼太大了。啊呀,我违心地做这个,这个他妈的不是人的证,我又看见了我所最尊重的前辈,我的感情简直没法控制。这时候法官提出,‘林希面对法官!’我就冷静下来,说我和阿垅是怎么认识的,他对我说了哪些话,使我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所有的证词都是按照官方审定说的。然后休庭十几分钟,一会儿宣判,我们就进去坐在边上。阿垅重新出庭,阿垅确确实实是挺着胸膛,抬着头阔步走到他的位置上。法庭宣判这个那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阿垅你有什么说的?’我可以一字不差地给你重复阿垅的话:‘我放弃上诉,一切责任在我,与任何人无关。’完了。那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永远不会消退的人格力量!”
宣判结束后的第四个月,阿垅先生在监狱里给审判员写了一封信,在信上,他说:“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恰好混淆了、颠倒了是非黑白。一方面歪曲对方,迫害对方,一方面则欺骗和愚弄了全党群众和全国人民!我认为这个‘案件’,肯定是一个错误。一个政党,一向人民说谎,在道义上它就自行崩溃了。这显然是政治迫害,政治欺骗,别的解释是不可能的。我也多次表白:我可以被压碎,但是绝不可能被压服。”
信,是最后从公安部的档案室里退回给阿垅家属的,信纸的抬头上,标写着档案馆的登记号码。那已经是这个世纪的事情了,阿垅先生已经在监狱里患癌症,于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五日去世。当我从阿垅先生的儿子陈沛的手上,看见这张用铅字打印出来、泛黄的信纸时,我看见的是一个站立的灵魂,是用鲜血写下的最后诗句。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往下淌,我觉得在阿垅先生面前,我的眼泪太轻,太微不足道,也太廉价了,以至于它淌落下来,会是对阿垅先生的亵渎。
阿垅先生不相信眼泪!
只有在贾植芳叔叔面前,我敢大胆地追问他,因为他是最随和的一位老人。我要贾叔叔亲口告诉我,他跟胡风先生交了这样一个朋友,他后悔吗?贾叔叔连思考都没有,接着我的提问就说:“从不后悔!”我再问,“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朋友,作为一个大教授,你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不会比这个更好。‘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都打倒了,老革命都打倒了,周扬四条汉子也进了监狱。我说毛泽东,五五年把我们抓进去了,六六年我们差不多都出来了,把四条汉子抓进去。‘文化大革命’以后,把四条汉子放出来了,把四人帮又抓进去,监狱大家轮流坐。我们是劳改第一期毕业,是老资格了。你说,我怎么会感到幻灭?人生就是游戏,我说我中学念书的时候,是美国教会学校,只想回家Marry(结婚),就是想回家娶个媳妇。这个时候,人就很容易感到幻灭,这叫虚无。后悔没有后悔……小莲,我大学也没有念完,我在日本上大学,我在高中念了三个月就被开除了,我只有初中文凭。我那个不安分,我在一·二九运动被抓进去,但我不是党员,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当初就是要争取民主自由,反对封建统治、封建法西斯。到抗战的时候,在流亡,我在日本是流亡学生,我流亡到日本的时候,受日本警察监视。后来,回来参加抗战,在国民党那里当个编辑。后来逃难,内战的时候,我又给国民党抓进去。终于解放了,你都看见了……”
是的,都看见了,后来的日子里,我是他们生活、学习的见证人。现在,胡风分子们都一个一个在去世,我带着自己敬畏的心情,补充了更多的细节完成《他们的岁月》的再版。我想说的,也是我现在渐渐地明白的,就是:他们是中国历史上一群特殊的文人,因为他们没有奴气,他们的灵魂是站立着的。
彭小莲
2010年7月6日 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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