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掩埋的秘密

122 番外之一《来不及说我爱你》


    这是一篇跟主线剧情无关的番外。本想先写王少华,但赵南星这段不写不爽,先搬过来了。番外首发都在微博。以下正文。
    赵四第一次见到薛小姐是198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骄阳似火,雄楚大街上灰尘四起。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摆摊给路人的自行车打气补胎。
    正坐在小板凳上收拾东西准备收摊,一双漆黑油亮的中跟皮鞋闯入视野。
    “这位……你好,我车漏气了,能补吗?”
    抬起头,她半蹲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鹅蛋脸,眉毛精心修过,耳钉的珍珠质感上佳,浅粉色的唇膏不是便宜货。白衬衣的领子质地优良,胸前别着师范学院的校徽。雪纺料子的中裙在街上并不多见。凤凰牌的女式自行车,崭新干净。摸着车头的手臂白皙细长。
    娇生惯养的女大学生,父母不是中高级官员就是富商。
    他十三岁就离开农村到省城务工,八年来干过的行当不下十种,什么形形□□的人没见过。
    打量她的时间也不过两秒,赵四哼哼一声,点头,起身,接活。虽然他已经断定给人补胎打气赚不了大钱,但今天是最后一天,所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决定做。
    车胎并没有裂,只是气门松了,导致漏气。修个气门很快。
    他拍了拍手掌,“好了。”
    她按了按车头感受轮胎内气体的饱和,歪着脑袋笑了笑,“谢谢。”
    如果她付了两角钱然后骑车离去,那么赵四就不会记住她——纵使她那么漂亮,是赵四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赵四最多傍晚在后街大口吃热干面时意淫一下“她跟自己的故事”,然后跟扔掉一次性筷子一样,将关于她的记忆丢弃。
    她翻遍了帆布包,没有找到钱。
    赵四并无心看她的窘迫,摆了摆手,“算了。”
    “我回宿舍给你拿。”她说。
    “真不用,我要收摊了。”
    “你就等我一下。”她坚持。
    “等不了,我还有事。”
    的确,赵四要去接手新工作。
    “你喜欢看《故事会》?”她的目光锁定在他一堆工具边的一本旧书上。
    赵四想,我哪爱看那玩意儿,从隔壁二手书摊的老张那白要的,天热拿来当扇子扇风罢了。
    不等他回答,她挺高兴地又翻了翻包,拿出一本不一样的《故事会》,“这是最新一期,我刚看完,给你,就当劳务费。”
    我不需要两把扇子啊。
    没等赵四拒绝,她就放下书,开开心心地走了。
    事实证明,赵四不止多了一把扇子,还多了五块钱。
    赵四决定把夹在书里的五块钱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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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四第一次牵薛小姐手是两天之后的夜晚,在校园昏暗的路灯之下。一个高大的男人堵住了她跟她同伴,还对她拉拉扯扯。赵四毫不犹豫地跑过去,冲那个男人的脸打了一拳。然后拉着她就跑。
    这算一次英雄救美吧,结果是薛小姐笑咯咯地请他吃冰淇淋。他只吃过两分钱一根的冰棍,还没吃过盒装的冰淇淋,连勺子都拿不利索。很快他发现并不是勺子太滑,而是自己心跳太快。
    得知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校园,是想找自己还钱,薛小姐的笑容更灿烂了。
    “我叫薛婵,婵娟的婵,你呢?”
    “赵四,一二三四的四。”
    “你家是不是有四个兄弟姐妹呀?”
    “五个,我还有个弟弟叫赵五。”
    “哇,那岂不是很热闹!我家就我一个。好羡慕你啊。”
    “羡慕什么,人多,连饭都吃不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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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四的新工作是跟一个从黄石来的老板做钢材生意。黄石老板有路子低价买到武钢的钢材,又倒卖给第三方,从中赚差价。赵四本来负责点货,后来拜师傅学了开货车,就负责运输。新工作很累,但收入比摆摊多,也有休假,所以赵四很满意。
    他更满意的是,能时不时跟薛小姐一起去学校图书馆看书。图书馆有每一期的《故事会》。为了让他能自由进出图书馆,薛小姐还帮他借了学生证。
    其实起初他并不爱看书,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跟读书无缘,能吃苦耐劳干好活就行。但他无法拒绝薛小姐的美意——她已经认定了自己喜欢看《故事会》,那么自己就喜欢看《故事会》吧。
    只要能跟她待在一起。
    他看8月版《故事会》的时候,薛小姐看《三国志》。
    他看《三国志》的时候,薛小姐看《古诗十九首》。
    他忍不住偷偷看薛小姐的时候,薛小姐正好也看他。
    他像做小偷被发现一样,赶紧低下头。
    薛小姐笑盈盈,“赵四,好好看书。书中才有颜如玉。”
    薛小姐还说,“如果你对历史感兴趣,可以先看《史记》。”
    于是,他看了一个月白话版的《史记》。
    虽然他初中都没毕业,好在基本识字,也会翻字典,所以看书没有太大的障碍。慢慢地,他发现看书比偷看薛小姐更有意思。有时候薛小姐没空,他自己也来图书馆,闲的时候能待一整天。
    他还跟薛小姐一起坐在图书馆外的石桌旁下飞行棋。他非常喜欢飞行棋,觉得这是世上最公平的游戏,不看出身,全凭运气和一点点常人都有的谋略。每当他赢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拥有了半个世界。
    还有半个世界,是薛小姐。
    在那些天之骄子眼里,能跟薛小姐成为朋友是莫大的荣幸。那个小子是谁,竟能经常陪伴薛小姐左右?
    这样的日子赵四很开心,可惜好景不长。
    黄石老板的路子被人堵了,他进不到货,又恰逢资金链断裂,大债主带人带刀追到了门口,所有工人都被吓跑了。赵四心怀黄石老板的知遇之恩没有跑,一起被打了。打完后,大债主把他带上了车。
    大债主是云南人,姓覃,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金链子。赵四被打得头晕眼花,只看到一片黄灿灿的东西在晃,一个巴掌轻轻拍着自己的脸。
    “小兄弟有种,愿意跟我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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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婵没想到赵四真的读完了那本厚厚的《史记》,虽然是白话文版。她更没想到,赵四认真看书的时候,还挺迷人。
    所有人都对自己献殷勤,他却淡然若水。
    他的衣服虽然很旧,但很整洁。他谦卑,但不自卑。
    掐指一算,他有三个礼拜没来了。难道是因为易强?
    易强就是那晚对薛婵拉拉扯扯的男生。薛婵从来没有答应过做他女朋友,他却什么都要管,跟甩不掉的麦芽糖一样。薛婵也并非厌恶他。他不是那种纨绔子弟,待人大方热忱,是爸爸口中门当户对、能相互帮衬的良配。她讨厌的是,凭什么自己的爱情要跟父辈的前途牵扯到一起?
    她承认自己不应该将易强的学生证借给赵四。易强发现后妒火攻心,当着众人的面夺回了证,还指着赵四,说什么乡巴佬,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堪入耳。她跟易强理论起来。
    赵四则面色沉着一言不发。末了只说出一句:“谢谢你的证。”
    “你在想那个赵四吗?”同伴小冯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坦言,担心赵四再也不来了。
    “婵婵,你该不会喜欢上那穷小子了吧?”
    “穷小子怎么了,我看他比周围大多数人活得有血有肉。”
    “你真觉得他比易强好么?”
    “易强不差,但我不会嫁给他。”
    “哈哈哈,这么说你会嫁给赵四啦!”
    薛婵脸一烫,拍了下她的胳膊,“胡说什么呢。”
    “我担心呀,你爸爸会有一百种办法阻止你们。”
    所以薛婵只字不敢在爸爸面前提赵四,也只字不敢在赵四面前提爸爸。当然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赵四。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惦记一个人过。
    故事里说,祝英台为了不嫁给马文才化成了蝶。薛婵很佩服祝英台。不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死又有什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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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四出院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跟云南老板覃老大歃血为盟。第二件事,就是寻找薛小姐。
    薛小姐好像有些生气,可一看他亲笔写的信,就转怒为喜了。
    赵四住院二十三天,就默写了二十三天的《古诗十九首》,每一首下面都写着致薛小姐。
    “干嘛这么生分。”薛小姐说。
    “什么?”
    “叫什么薛小姐,可以叫我婵婵啊……跟他们一样。”
    赵四心花怒放,舌头激动得打颤,“婵婵。”
    世间还有什么能美得过这句亲呢的呼唤。
    “婵婵,我想改个名字,你说改成什么好?”
    “怎么想到改名字呢?”
    “赵四赵四,还以为是找死呢。”他自嘲地说,心想,跟覃老大混,赵四这个名字可镇不住场。
    薛婵咯咯地笑了,脑袋微微扬起。一轮明月悬空,真美好的夜晚。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叫‘南星’好不好?”
    从此,世上再无赵四,唯有赵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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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南星直到半年之后,才知道覃老大真正做什么生意。那时,他已经无法退出了。他也不想退。受尽了世间的冷漠和白眼,赵南星比谁都渴望成功。
    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配得上薛婵的男人。让那些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统统闭嘴。
    刚开始他帮覃老大负责歌厅和宾馆的安保。由于他表现好,也比其他人有文化,又开始管账。渐渐地,又接触到了更核心的业务。原来覃老大建立了一个潜伏在整座城市之下的黑暗帝国,这个帝国凭借跟政界高层千丝万缕的联系,日渐壮大。
    在帝国当中,赵南星看到了自己出人头地的希望。
    他还看到了爱情的曙光——薛婵邀请他跟自己单独过生日。
    “就我们俩吗?”
    “是呀,以前过都一大帮人,腻了。今年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过。你来不来?”
    “来来,当然来。”赵南星喜出望外。他赶紧去市中心挑礼物。这时候的赵南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开货车拉钢材的司机了,名义上他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财务总管——这也的确是他的工作之一——对于这个工作,薛婵很满意。
    所以他完全能负担得起一件足够贵重的生日礼物。
    他也想好了,送完礼物,就勇敢地跟薛婵说出那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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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在珠宝店付完项链的款,手下的人就找到了他,说老大有请。赵南星不敢怠慢,立即前往。
    覃老大把一个既艰巨又简单的任务交给了他。说艰巨,是因为任务内容是杀一个叛徒。赵南星之前参加过暴力催债,也协助运输过毒品,但杀人还没干过。用覃老大的话来说,跟他干,想干大,手上不能不沾点血。
    虽然覃老大没有明说,但赵南星知道,要么干,要么滚。
    任务说简单,则是因为那个叛徒已经被覃老大控制了。他要做的,仅仅是送叛徒去见阎王。
    这是覃老大对他的考验。
    今晚就要动手。
    跟赵南星想像的不一样,叛徒是个厅局级官员。敌对势力使些雕虫小技他就倒戈,所幸覃老大发现得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在黑暗帝国的规则下,叛徒的结局只有一个。赵南星也明白,如今局势紧张,覃老大不得不立即清理门户。
    “我求求你放过我,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他缩在客厅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赵南星望着白色石膏雕花的天花板,对他没有丝毫怜悯。如果没有覃老大,凭他那点工资怎么可能住的起这样气派的别墅?路是自己选的,就不能回头。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赵南星为他准备了一大瓶安眠药。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痛苦的法子。要我喂你,还是你自己来?”
    叛徒不想死。对峙了会儿,赵南星命令手下撬开了他的嘴。
    亲眼确认叛徒死亡之前,赵南星不能离开。他静静地看着叛徒歇斯底里,流泪,绝望,昏迷。
    抽了二十几根烟后,他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在别墅里瞎转。当他在二楼一间卧室看到那个熟悉的笑容时,口袋中,手捏紧了项链的发/票。
    照片上,是那个叛徒和他心爱的婵婵。
    跑回客厅,人已经死了。
    落地窗外,一轮明月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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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南星不敢见薛婵。没几天,薛婵就跑到了他所在的公司,一脸梨花带雨。
    “我爸爸被人害死了……在我生日那天他被人害死了……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赵南星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官方将爸爸的死宣称是东窗事发后自杀。薛婵不相信。爸爸怎么可能是贪官?他当天还笑着埋怨自己“过生日都不跟爸爸一起”,“别忘了下个礼拜陪爸爸去墓地看望你妈”,又怎么可能自杀?她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易强的爸爸,后者的回答让她震惊,颠覆了爸爸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刷新了她对赵南星的认识。
    “我爸爸是覃绍勇的人杀的对不对?覃绍勇是不是你们公司的老板?”
    赵南星无言以对。
    “你说啊你说啊!覃绍勇是不是你们老板?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
    “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
    赵南星艰难地点了头。易强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打击情敌的绝佳机会,他会利用他爸爸的资源手段,查到想查的一切。他们动不了覃老大,不代表他们查不出真相。
    眼前的人儿已经泣不成声。问的最后一句是:“回答我,动手的,是不是你?是不是?”
    薛婵哭了很久,她将她能触及的东西都砸了,赵南星的办公室一片狼籍。赵南星从抽屉里拿出了枪,指着自己心爱的女孩:“不许动。你爸爸贪污受贿了多少钱,他横竖都难逃一死。看在朋友一场,今天我不跟你计较。滚。”
    薛婵噙着泪放声大笑,“赵四!从今天起,你我,不共戴天。我会笑着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赵南星心如刀绞。他知道此刻覃老大就在公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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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过去了,赵南星终于打探到了薛婵的消息。因为她爸爸的事,她毕业后没有分配到好单位,落魄到在县城的工厂食堂里给人打饭。易强多次想通过他爸爸的关系将薛婵调回市里,但他爸爸没有同意。易强也曾不顾反对向薛婵求婚,遭到拒绝。不久薛婵生了场大病,所幸她的朋友小冯抽空前去照顾。
    赵南星第一时间赶到县医院的时候,真不敢相信曾经风华绝代的佳人憔悴到宛如纸片人。纵使如纸片人,她还是狠狠抓着他的手腕,咬破了动脉。
    “婵婵,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跟我走吧。”
    他再也不要他心爱的女孩流落在外。他已经有了自己隐蔽的住处,能让她衣食无忧。他也完全可以替她安排一份好工作。
    薛婵一边养病,一边想方设法杀他。她那些小伎俩,他一眼就识破。除了命,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小冯不可能常来,赵南星就雇了工厂里她的好姐妹钟小妹来照顾她。赵南星也一有空就陪伴左右。
    工作的压力和应付薛婵的恨,让赵南星不堪重负。一个雨夜,大醉酩酊的他归来,躲过了薛婵扎过来的水果刀。随着刀被打落,他抱住了她。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晚,他们相拥哭泣,冰火交融。
    薛婵怀孕后,注意力从杀他转移到了杀肚里的孩子。赵南星没有办法,只好加强人手24小时看着她。
    “婵婵,医生说你子宫很薄,如果这次不要,以后想要就难了。听我的,留下来好不好?这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赵南星半跪在床边央求。
    回答他的是薛婵冷漠的眼神。
    钟小妹也帮忙劝她,“薛姐,有个孩子多好啊。而我曾年幼无知,导致以后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你不要跟我一样啊。”
    随着肚子一天天隆起,薛婵终于不在闹腾。有时候还会轻轻摸着小腹,露出浅浅的笑。
    赵南星下班回到家,她已摆好棋局,等他来下。
    孩子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洁白胸口有一颗红色的痣,像含苞待放的梅花。薛婵虚弱地说,“可惜是个女孩子。”
    “婵婵,我就喜欢女孩子,像你一样。”
    那是赵南星印象中自己最幸福的时光。
    ---------
    噩耗传来时,赵南星刚从云南归来。他开车一路飞奔,刹停后,几乎从车上滚下来。冲进房间,大厅正中央的桌上立着一块小木碑。
    薛婵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四儿,你回来看女儿了。她可想你了。”
    “不!”
    赵南星脑海里回荡着属下给他做的汇报,零零碎碎,宛如诅咒。
    “太太带孩子去江心划船……太太掐死了孩子……扔进了江里……我们在岸边,来不及……没捞上来……”
    “我杀了你!”赵南星两眼发红,掐住了薛婵的脖子。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薛婵闭上眼睛,脸色渐渐发白。
    扑倒在地后,她很失望,“你不是人,杀女之仇都报不了。”
    赵南星三个月不见薛婵。房间一墙之隔,他只听钟小妹每日汇报。
    “太太吃过了。”
    “太太在看书。”
    “太太在下棋。”
    “太太睡下了。”
    直到有一天,钟小妹匆匆忙忙跑过来,泪如雨下。
    “太太……太太走了!”
    赵南星推开门,看到薛婵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床头放着安眠药瓶。
    赵南星望着石膏雕花的天花板,涕泪满裳。好久好久,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两个含糊的字眼:“婵婵。”
    终究来不及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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