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第50章


    安心对这个地方,对这个工作,都不满意。可能是北邱和什么建材公司都太陌生的
缘故。对她来说,离开了铁军、离开了南德、离开了公安队伍、脱下了警装她就什么也
不是了,她无论去哪儿,干什么,都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局政治处的同志办这事挺辛苦,有时一天打好几个电话过来跟
她说情况,这她看得见的,人家也不容易。而且老潘他们也劝她先去,说北邱是个富县,
乡镇企业搞得挺有名气,听说那份工资比你现在在缉毒大队拿的工资还多呢,这也是个
实惠。你现在要养孩子,以后还得结婚,找什么工作确实也得考虑实惠不实惠。安心想
想也是,她以后做什么确实要考虑怎么对孩子更有利。说到结婚那是不可能了,她想自
己一辈子恐怕不会再结婚了。老潘说:咳,你现在当然这么想啦,可你还年轻,还不满
二十二岁,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心情会是什么样,都难说呢。
    除了安排户口和工作这些事之外,还有铁军的后事。广屏市委宣传部专门到南德来
处理铁军后事的两位同志也找过安心,征求她对丧事处理的意见,并且把草拟好的铁军
的生平介绍,拿来请她过目。她还是那句话:丧事怎么办,一听组织安排,二听铁军母
亲的意愿。她说她会在心里怀念铁军的,至于单位里用什么方式悼念他的死难,用什么
辞藻评价他的一生,请组织上按规矩办就行了。安心心里想:铁军真正的优秀之处,那
一纸生平是写不清的。那些优秀之处,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和光芒,只有她这个做妻
子的,寸心可感,也不一定—一说得出来的,那是一种共同生活之后的知和爱。对一个
女人来说,说不出来的东西往往能让她守一生。
    铁军的遗体已经运回广屏了。安心也正式结束了人民警察的职业生涯,悄悄办理了
退役的手续。她交出了自己的警服、警徽和警号,还交出了自发给她以后就从未在实战
中使用过的武器;然后,领到了二等功的证书、证章和八百元奖金。甚至,还领到了她
在公安机关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特别发给她的三千元的安置费以及从南德到北邱的交
通费;老潘老钱和队里的其他几位头头也请她出去吃过了送行的饭;她的行李也已经打
在一只木箱里托运到北邱市去了。如果不是为了等着广屏方面的电话,通知她铁军遗体
告别仪式的日期,她实际上已经可以买张火车票,带上随身的一只箱子,离开南德到北
邱的那个建材公司,去开始她新的一段人生了。
    在南德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安心静下来的时候,除了想起铁军悄悄哭一会儿之外,
就是开始想像她的未来。越想,她越留恋过去的生活。正如一位哲人说的:回忆总是美
好的。不美好的东西常常也就不回忆了。因此,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总是下意识地将一切
不愉快的东西省略和避开,甚至有意地,将痛苦和耻辱排斥在外。比如铁军临终前与她
的争吵、对她的憎恨,她就不愿多想。尽管她承认,是她对不起铁军,她对不起他给予
她的爱和他宝贵的生命。可现在,一切仔梅和补偿都没有意义了,剩下的只有回忆。她
宁愿让回忆变得单纯一点,哪怕不那么全面真实。她反复回想的,只是那些美好的情景,
无论是她和铁军在医院的相识和初恋,还是铁军来南德下放当记者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一
段新婚的日子,还是孩子出生以后她在广屏和铁军妈妈一起三代同堂的家庭起居,—一
在安心眼前活现,挥之不去。她一静下来就想,一静下来就想……往事越是幸福今天越
是折磨,越是让她对未来感到特别的无望和无趣。
    白天,她不方便总在队部办公室里呆着,办公室和往常一样,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大家都在忙碌。她在理论上和编制上,都已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了。她在办公室里呆着,
哪怕是在她睡觉的里屋呆着,一墙之隔也还是觉得不方便。她无事可做就显得手足无措,
人家看着也难受,于是她就出去,到南勐山自己去逛。
    去了一次就让老钱骂了一通:毛家那两个疯子走没走还不知道呢,你怎么一个人不
带枪就这么出去呀,出了事谁负责?你要问了我可以叫几个人陪你一起出去,实在闷了
去乡下走走,但一定要跟上两个男同志。你临走了再出事我们向局里没法子交待!
    老钱不准她再一个人出去,她也不可能在队里这么忙的时候让领导再派人陪她散心。
而且,她出去只是想找个地方独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回忆过去就回忆过去,想想
像未来就想像未来,想哭了,就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就放松了。可要是领导上派人陪着
她,她就没法回忆没法想像了,也没法悲伤,也没法放松。她不再出去就是了。
    潘队长那时亲自上了一个案子,几天前就扎到边境上的一个名叫沙仑的小镇里去了。
老潘不在也加深了安心的孤独和苦闷。
    她原来还担心过两天她离开南德时老潘万一还没回来连互相说声再见都不行了呢。
好在这天中午老潘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回来马上就到会议室把安心找来谈话。老
播传达给她这样一个消息:关于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日期已经定了。就定在明天上午
九点钟,就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的一号告别室里举行。
    安心一听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问老潘:“队长,您怎么知道的,你这几天
不是一直呆在沙仑镇吗?”停了一下,她又说:“明天上午举行告别仪式,他们怎么现
在才通知我?”
    老潘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表现出同等的不满,他沉默了一下,说:“电话是昨天就
打来的,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直接打给咱们市局政治处的。政治处方主任今天早上打电话
给我,让我和你谈谈。我就是为这事专门赶回来的,呆会儿还要赶回去,今天晚上我们
和武警部队在沙仑镇有一个联合的行动,所以我必须赶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听着。她从队长的表情上,猜到又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她不知
从何而来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觉得在铁军的后事怎么办这个问题上,她一再都是忍让的,
她为了顾大局,为了照顾铁军母亲的心情,已经一忍再忍,她从没给组织上找过半点麻
烦!可他们对她,却没有起码的尊重,她毕竟是铁军的爱人!是最有权利发表意见的人!
她忍不住强硬地冲潘队长问了一句:“他们这么晚才通知我,而且不直接跟我说,要跟
局里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潘队长低头,苦于措辞地想了想,再抬头看她,看了半天才说:“他们的意见是,
希望我们劝说你,不要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
    安心的脸都白了,她的心像被人使劲往上拽了一下,换到喉咙口便堵在那里不动了。
她用了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几乎堵死的喉咙里,拼命地挤出了她的愤怒,和她的惊诧!
    “什么?”
    “因为,铁军的母亲提出来,不同意你站在铁军家属的位置上,她不能接受你在告
别仪式上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广屏市委宣传部希望我们局里,做做你的工作。所以方
主任让我无论如何赶回来,和你谈一谈。他们可能觉得我的话你一向比较尊重,所以要
我来谈。”
    安心真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眼泪,她有点气蒙了,只有喃喃地表示反抗:“……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她也意识到她的反抗脆弱得犹如一片巨大
的噪声中几句无用的自言自语。
    潘队长能说什么?这是奉命谈话,他只能做安心的劝导工作:“你也知道的,铁军
的父母,在广屏都算是高级干部,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都很熟,又是老同志,所以
市里肯定会支持她的。而且,我想她提这意见也不可能完全是蛮不讲理地提,她肯定会
讲出些理由的,没有一点理由她也不能随便剥夺你的权利……”
    “她有什么理由?她什么理由也没有!”安心的态度几乎是在和潘队长刀兵相争了。
    潘队长停了一下,像是要避开安心激动的锋芒,并且依然没有对安心表现出明确的
支持和同情,他使用的是一种中立的口气,说:“她有证据说明铁军已经和你决裂,而
且责任在你。她有证据说明你的孩子,铁军可以不承担责任。安心,这本来是你的私事,
我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管。你们年轻人在男女交往方面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做法都
不一样,你们有你们的做法,是对是错你们自己去想,你们也有长大变老的一天,到那
时候你们可能也会变成我们现在的观点。至少你们会认识到,在咱们中国,在大多数人
心里面,你的行为是不会受到肯定的。所以你就是到广屏去闹,我想上面也不会支持你,
大多数群众也不一定同情你,这是咱们这个社会的现实!你不能不考虑这个现实!”
    安心站起来,红着眼睛拉开门,想出去。潘队长叫了声:“安心,你上哪儿去?”
    安心站住了,抽泣起来:“我要到广屏去,我要找铁军的妈妈去,我自己当面去认
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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