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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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安二十二年,初秋,. +
    蜜合色绣缠枝石榴花的床幔,被缀着红穗子的黄铜钩松松挽起,床里侧,半躺着一个面色暗黄的年轻妇人,而床边,却坐着一个美貌雍容的中年妇人,只见中年妇人一手握着年轻妇人枯瘦的手掌,另一手举着绣帕伤心垂泪,声音温柔地劝慰道:“珍儿,你别乱想,你仔细调养着,一定能好起来的……”
    有泪珠从泛黄的脸上滚落下来,逢珍声音虚弱无力道:“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怕是不中用了,不过是熬一日算一日罢了……”
    高氏忍不住悲从中来,低低泣道:“我可怜的孩子,你怎的这般命苦,好容易生下了逸哥儿……”却遭了产后血山崩,已调理了半年多,却一直没有多大起色,再这么淅淅沥沥地拖下去,是会把小命拖进去的呀。
    听母亲提起儿子,逢珍愈发泪如泉涌:“娘,要是我真走了,逸哥儿可怎么办呀……”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是舍不得,二是……丈夫还年轻的很,倘若她哪一日去了,丈夫势必还会续娶,逢珍轻咳着说出忧虑,“若是逸哥儿的后娘,是个不安好心的,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逢珍用力抓着高氏的袖子,直着脖子道:“娘,叫外人当逸哥儿的后娘,我不放心……”
    不提长女不放心,就是她也不放心,高氏擦了擦眼泪,好言哄道:“好孩子,你别急,娘……已经有了打算,你五妹妹明年才满十五,娘先不给她订亲事,你祖母和你爹那里,娘会想法子先敷衍着,要是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娘想辙叫姑爷娶她当填房,如此一来,逸哥儿也算有个可靠人照顾了。”
    逢珍面露凄然之色,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怎会愿意拱手让人,可她争不过命啊,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宝贝儿子做好打算,逢珍扒着母亲的衣袖,依旧忧心忡忡道:“娘,五妹妹性子好,我知道,可……她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呢,逸哥儿又不是她亲生的,她肯定会偏心她的孩子呀……”
    高氏眉间涌起一丝森然寒意,语气却再温和不过:“珍儿放心,娘不叫她……有孩子就是了,.”
    逢珍神色一震,最后硬着心肠说道:“待二爷回来,我先与他提上一提,只要他愿意,这事就成了一大半。”
    秋走冬来,冬逝春临,春远夏至,夏走秋又临。
    惠安二十三年深秋,正如逢珍所言,她到底没争过命,撒手去了。
    逢春站在一只鎏金錾福字的紫铜暖炉旁边,旺旺燃烧着的细丝银炭,把她的双腿烘的暖和无比,而她心里却止不住地泛起一层一层寒意,坐在上首的‘慈爱’嫡母,还在语气温蔼的说着话:“……你姐夫一表人才,家世又好,论起来,还是你高攀了,母亲已经回过你祖母了,你爹也很乐见其成,你的亲事就算订下了,婚期订在明年十月。”
    “有劳母亲费心了。”逢春身心麻木地行了个福礼。
    回到迎香院后,逢春摊开一本《琉璃经》,一笔一画地抄录起来,窗外,大雪纷飞,逢春眼里有泪珠打转,却忍着不能哭出来,叫翠浓和红玲看见了,两人又该到嫡母那里当耳报神了。
    之后,嫡母肯定会当着父亲的面,一脸慈爱的问她:“好端端的,怎么平白哭了,莫非是不喜欢这门亲事?”然后,她那温柔慈爱的嫡母,又会转视她的父亲,缓缓迟疑道,“老爷,你看这……想是春丫头觉着做继室委屈,不想嫁到韩家去,可这门亲事,都与韩家说定了,要是突然反悔……”
    再之后,她那早被嫡母洗过脑的父亲,就会愤怒地咆哮而起,指着她的鼻子乱骂一气。
    婚嫁之事,予女儿家而言,就像投胎一样,她第一回没投好胎,摊上了一个糊涂老爹和一个伪善嫡母,这一回……似乎依旧不怎么样,可她又能如何呢,祖母已经点头首肯,父亲也不觉不妥,她就算去哭去闹,得到的无非只有‘不知好歹’这四个字罢了。
    嫡姐争不过想活着的命,她却也争不过受摆布的命,若想摆脱身上的枷锁,唯有一死,方能干净,可……她不想走上那样的绝路,她才十五岁,人生还那么漫长,也许前头就有光明在等着她呢。
    惠安二十四年,十月,已是寒冷的时节,她披上嫁衣,戴着喜冠,被曾经的嫡姐夫娶回韩家,红盖头被挑开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张清俊含笑的脸,隐带惊艳的脸,她的心里却泛不起任何喜悦,她只是……被打发过来照顾韩逸的工具罢了。
    抛开这桩亲事的表面,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洞房花烛那一夜,曾经的嫡姐夫一层一层剥去她的衣衫,把她压在身下急切地抚弄,虽然他一直温声安抚,她却还是很疼很疼,疼的掉泪,疼的出声,也不知煎熬了多久,嫡姐夫揽着她沉沉地睡下,她却半分睡意也无,莫名流了大半夜的眼泪。
    次日一早,曾经的嫡姐夫,现在的丈夫,对她说:“我以后会好好待你,你也照顾好逸哥儿。”
    逢春点头,温顺应道:“好。”
    韩越的确如他所言,待她挺好,与之相对的是,婆婆待她不算太好,只要韩越不在府内,她就要去立规矩,逢春知道,婆婆连嫡出的姐姐都瞧不上,又怎会待见她这个庶女,每天最舒服的时光,倒要算哄逸哥儿玩的时辰了,他还不足三岁,生得天真活泼,又乖巧懂事,两人相处的倒也和睦。
    约摸过了三、四个月,逸哥儿与她愈发熟稔,特别喜欢黏着她玩,婆婆也再不叫她整日立规矩,丈夫又待她挺好,光明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好景不长,嫡母开始整日叫她回娘家,不仅叫她回去,还要把逸哥儿也一起带回去,次数多了,待她态度稍有转变的婆婆,又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她偶有托词不回去时,待下次再回娘家,必会遭到父亲一番痛骂,说她‘不敬不孝,忘恩负义’。
    就这般过到惠安二十五年夏天后,婆婆开始拿她‘进门都快一年了,怎么还没有生育’的事情念叨,丈夫知道婆婆想多抱几个孙子,便常扯着她行敦伦之事,不待她传出好消息,韩家长房的世孙韩超突发急症身亡,与此同时,因长房再无嫡嗣,暗地里渐有韩家二房或能承爵的消息。
    待到惠安二十六年春节,初二回娘家省亲时,嫡妹逢瑶望着她的目光,明显大为不善,刚满十六岁的嫡妹,年前八月终于订下一门亲事,婚期就在今年的二月底,门第一般,比不上清平侯府,逢春知道她心里很不忿,像她那般心高气傲的人,怎会愿意看到庶姐比她过的风光。
    逢瑶婚后的日子,过得很不和睦,和婆婆置气,和夫婿吵架,整天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生日子,逢春的日子,也一点不太平,婆婆整日说她的肚子不争气,身旁的翠浓和红玲还整日扯后腿,不是和这个媳妇拌嘴,就是和那个管事吵架,惹得婆婆对她愈发不满。
    她有心训诫两人,两人却仗着嫡母的势,反不将她放在眼里。
    后来,她借丈夫之手打发走了两人。
    那时正值六月,不几日,嫡母又遣人叫她回家,因天气炎热,她没带逸哥儿,独自一人回去了,毫无意外的,因着翠浓和红玲被撵之事,她父亲又把她骂了一顿。
    她费心费力地想把日子过好,却总有人不乐意,不停地给她添乱,不停地给她使绊子,望着六月的大太阳,她感觉到特别特别累。
    这一日,恰逢逢瑶和婆家赌气,也回了娘家,见她望着烈阳发呆,也不知什么心思作祟,竟冷笑着与她说道:“别以为,你以后能当侯夫人,就得意的跟什么似的,我告诉你,你是个永远不会下蛋的母鸡,和大姐、四嫂一个样,韩家的爵位,只能是逸哥儿的,你呀,就好好照顾逸哥儿吧,等他长大有本事了,不会忘记你的养育之恩的~~”
    听罢逢瑶的话,逢春如遭雷击呃,忍不住趔趄几步。
    见逢春一脸失魂落魄的难以置信,逢瑶暗骂自己嘴快,怎么把母亲告诉她的隐蔽事吐了出来,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逢瑶便硬着脾气道:“我告诉你,就算你找祖母告状也没用,我不会承认刚才说的话,这里也没外人!哼!”
    四嫂康氏已故,逢春去找了一回逢夏,之后留遗书一封,藏于韩越的书房之内,活着太累,生着无望,不如归去,愿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惠安二十六年,七月初,逢春自缢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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