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

第2章


 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不用再找其他人,我以前碰到过坏人,你有空一定要给我电话。
×君表示完全明白,并打消了从中间插入某个饭局的想法,嗓子眼里粘满奶昔,飞快地将车开回了家,仿佛要逃脱身后并未跟随着的狼狈似的。
你有没有试过停好车后,伸手握住钥匙,却无论如何都不想熄火不想开车门不想下车不想上楼回家,就这么一直傻坐着?×君一坐下便问我。再正常不过,但太经常的话不太好。我亲昵地递给他啤酒,用这句能敷衍掉大多数局面的标准废话敷衍他和他的困惑同时往自己的嗓子里倒进一大口。下酒菜有没有?我快要饿死了。隔了两夜的鸡翅膀吃不吃?×君面露难色地望着我,我快活地起身,再次亲昵地拍他肩膀,去给他找吃的。
这看似一个开头其实已经是全部了。虽然×君在当晚确曾谈及他的计划:我想,我可以去小区北边那一片村子里帮她租一间小屋,租上半年也没几个钱,顶多六千块,根本无所谓的事。无所谓的事,善良而无害的×君总爱这么说,用这样一个短句和整个世界周旋。这么容易却能解决她的大问题,为什么不做呢?他抬眼使劲地望着我。我望着他瞪圆的有着漂亮双眼皮的大眼睛使劲点头,做吧做吧,明天就去,我陪你去,我掏三千。×君孩童般地笑了,他如释重负同时被情谊打动,几乎就要雀跃。
长着一张变态却充满了慈悲的脸的×君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时常雀跃的成年人。我看着他仰起脖子将啤酒一饮而尽,却想起刚才那杯同样被一饮而尽的西瓜汁——我从不雀跃总是忧愁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冰凉的啤酒终于冲去了口腔里奶昔的残留,嘴里满塞隔夜的鸡翅膀,×君的心情终于开朗了起来。
冬去春来,我们照旧频密地见面,依靠啤酒、香烟、沉默、哀叹来打发无论哪个季节里夜阑人静的时光。我们再没有提到这件事,一次也没有。又一次,×君的计划没能跟随时光行进,选择了戛然而止。我许诺过的三千块也不再需要兑现。
×君没有说我帮她租了房子了,我也没有问你为她租了房子了吗?我想是没有。她是累赘,她只是谈资。她的故事给×君或我那所谓的善意带来的刺痛,短暂而无痕,除去在当时的一点点较她而言更像是娼妓式的我还善良的自我陶醉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
总体来说,我们根本更像是娼妓也难说。或许是嫌麻烦,大家终究为省却麻烦而活着,就像她想要省却每天六小时的车程。或许仅仅不过是忘了。×君当然再没打过她的电话,她没有通过审美这一关,他不会再见她了。而她呢,所谓的人鱼呢,不知道是否终于痊愈,是否如愿地再一次入水?
作为结尾我本想非常时髦地说,在某一次的匆匆入水之后,她豁然开朗,突然发现在这并无边界与止境的水里,如果不再上去而是就这样一直游下去一直跌落抑或一直往下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有人喜欢,但这真是让人生厌的写法。事实上,她仍是那样,并将一直那样,依靠贫乏的资源活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女演员
她是为了救丈夫才接近权贵,丈夫很快获救,接下来她失去丈夫,不久自己又成为权贵。身为女演员,事情常常绕不开这样的套路。类似的故事一直发生,经年累月,从未停止。
时常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胡小姐很容易给人丰润甜美、事事顺遂的印象,事实并不是这样。她本人皮肤干燥,身体枯瘦,不化妆的时候显得寡淡无味,自然也并不性感。她读书不多,却自以为并不少,偏爱被廉价的诗意打动。同时她也没能碰到好老师,并不真正会读书,翻去再多的页码也没有用处,知识与视野都很局限。
她生在普通人家,父母都颇为急功近利,渴望改变。她从小的教训便仅限于不近人情的严苛,却不得要领。她在压抑中学会了忍耐与逃避,离有效的解决之道相去甚远。这使得胡小姐即使在成名之后也仍然时时拘谨、紧张刻板。谈吐之间既没有市井的灵活风趣,也没有她所期待或是她以为拥有的智慧,无知而刻板。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女演员不需要这些。她懂得节制,与人为善,世故几乎是天生的。她挂着招牌似的浅笑混迹在电影圈,那些不足之处被解读为矜持或洁身自好,抑或是她正好代表着的普通人的经历与教育。数量庞大的与她相似的人以她为偶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在圈内圈外皆拥有好人缘好口碑,虽然戏演得算不上特别好,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为一姐的地位都无人能够撼动。
但不会真的没有影响,而且不好的影响总在致命之处,比如她内心的懦弱。她在成名之后跟沪上著名的富二代同居数年,数年之中一定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惜她都没有抓住,最终也没有解决掉临门一脚。分手弄得满城风雨,她敏感脆弱,上海几乎待不下去。在最为孤独困苦的时候她回到家乡,回到父母家小住,是躲避也是想从家里得些安慰或启示。
她走进小时候的房间,蜷缩到小时候的窄床上,感到风浪平静了很多。父母却都不是敏感的人,离世界比她更遥远,而且真正关心的无非是利害。他们缺少远见,拥有的只是丧失自信后的迂腐。他们担忧她往后的日子,很可能也是担忧他们自己往后的日子。
家里的气氛死板哀怨,让她窒息。她无法直视他们的脸,他们看起来反而是更需要安慰的人。她感到不解,走进自己的房间,不吃不喝,在小窄床上蜷缩了三天之后决定回上海。她安静地穿过整个房间,不想惊动他们,他们或许也不想惊动她。她好像看到有人影在门厅后一晃而过,很可能他们在充满矛盾地观察她,但没人真正想阻止她离开。
她感到受伤,轻轻关上了家门,听着门锁的动静,突然有些后悔,感到了真正的失去带来的恐惧。也许她应该重新跟父母至少是父亲解释一下自己的处境和想法,也许他们或是他能够站在她的角度帮她开导设计,或者哪怕只是说一些宽慰的话语。但事情简单且一目了然,他们就算理解也保护不了她,她不该再有奢望。
她在门口垂首呆立,在最终决定转身离开之前,甚至还伸手推了推门,确实已经锁上了。现在她想进也进不去了。
眼泪无声地掉落了下来,这里不再是家了。很可能由此她才更为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家。回到上海后不久,她迅速结婚,随便嫁给了后来的丈夫,几乎没有寻觅。再次弄得满城风雨,这样也好,用新闻迅速淹灭掉旧闻常常是非常有效的,而且结婚怎么也算是喜事。
她不喜欢报纸,讨厌那些所谓记者,好在一切差不多也算结束了。她不知道的是,满城风雨于她还不是最后一次。
他跟她同年,小她四个月,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员,模样算得上周正,气质稍嫌庸俗。简单地说,他不像她丈夫。像是注定一般,她在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处心积虑、耗费心力,却如此草率地嫁人。而这一点或许恰恰是她所不能洞悉亦无法左右的,如此重大的选择需要思想、审美、决心与勇气,她无一具备。宏观一点看或许更能理解,她努力拼搏,力争上游,最终却未能摆脱往昔。
明知丈夫是不成气候也难成气候的演员,她仍强打精神,每出戏必以带着他一起为首要条件。剧组多半会为了她屈从,然而这样的组合一目了然,大家私下自然都叫他拖油瓶,剧组的气氛也显得诡异。
她便安排他处处跟自己在一起,把化妆间分出一半给他使用,在化妆间内像个太太一样侍候他穿衣梳头,鼓励他,平衡他在外面遭遇的不快。不知是因为对他的情感,或者只是出于自尊的考虑,她热切地盼望着他成功。抛开命运与机遇不说,起码他不算用功,也谈不上天赋和热情。
下午的拍摄结束后,他常常说是去工作,约了人谈剧本之类的,其实不过是去打牌,还要开走她的汽车装门面。他牌运出奇地差,输了钱回来,起先还相安无事,后来开始给她脸色看,最后甚至要拿她出气。伤心过几次后,她也就习惯了。
再有就是喝花酒,喝多了就要搞事情,有时抱着她哭泣,有时骂她打她。这些都不是大事,只要不捅出去让外人知道,她大概也认为女人无非都是这么过日子,何况一个表面光鲜实际并无依靠的女人。
他到最后当然免不了偷情,可惜涉世浅薄,不知深浅。他不知道,在这个圈里,那些不知名的,或是无论如何也红不了的姑娘,才是更加不能随意触碰的。瞎睡一通,简直找死,终于被人捉了去,电话也打到了家里来。
她那么自尊敏感,向来少有应酬,成名后更少,结婚后就几乎足不出户。她挂了电话,在墙边站着发呆,想不出该去请谁帮忙,好一会儿才想起电影公司的老板像是常常混社会的。
她既然开了口,老板帮她辗转联系到杜先生,对方同意马上见面。碍于尴尬,稍一商量,她决定还是独自去的好。
汽车被丈夫开走了,外面下着雨,她狼狈地找了过去。到了杜家,门房像是早被关照过,殷切地领她进去。穿过院子,刚一站定,王妈就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她,说是杜先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请她稍等。一路风雨这样赶过来,看到王妈的笑脸,虽是初次见面,她眼泪就不断往外涌。
王妈便宽慰她,既然到了这里,事情就一定会帮你解决的,不要再伤心,你这样一直掉眼泪,一会儿怎么跟杜先生说话呢?她便连忙点头称是,一边擦着眼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