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

第8章


结果没多久狗日的日本人就打进来了,什么都涨价了,饭可以少吃,可是药没办法,大夫现在上门都是头顶着满天炸弹,涨钱也好,不肯再赊账也好,都是合理的。
那些承诺过她,本以为真正关键时刻来临时,可以托付可以有所依靠的人,日本人一打进来,刹那间就全躲起来消失不见了。即便日本人没来的时候,在他来了之后,她也尽力回避着老张这样的熟客。
她真正无法再做生意是在跟他做了以后,那时上海的战事渐渐平静,他也渐渐好了起来。她顾不得思考日本人转身又去了南京这种严肃的大事,久经压抑的心情感到喜悦。这是她第一次不收钱跟人睡觉——他自然是毫无经验,十分笨拙,身体上对她而言确实没什么存在感,但她找到了另一种喜悦,头一次感到心甘情愿。而且她相信熟能生巧,何况还有她这么专业的老师。
她又去拜托十字架,都是些新鲜的愿望。但首先要解决的,是她无法再做生意的问题,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日本人前脚离开上海,后脚就紧跟着重现上海滩的老张。她把自己打扮起来,瞒着他去找老张。她心情欠佳,怎么打扮都还是憔悴枯萎,但老张毫不在乎,一进屋就把她扑倒在床上。有求于人,她只能由着他,一下午做了四次。
老张的性欲还真不是一般的强烈,她偶尔演一演,但多半都在看天花板,心想好歹最后一次了。老张出手倒是阔气,她说完想法,老张从床上下来,拉开抽屉,大手一扬,钞票纷纷撒落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这么多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她也就装出麻木的样子,对老张的鄙夷与愤怒视而不见,坐起来一张张地数钱,之后一副拿了钱心神不宁一心想出门的样子。她心里有笃定的人选,他侮辱不到她。
老张大概真的多少感到了刺痛,刺痛过后,态度和缓下来,说,这种小年轻可能靠不住,你这么用心的话将来怕是要吃亏,哪天情况调转过来,我看他未必能如此待你。她没有说话,心里自然也是茫然一片。她当然知道风险,可何处是没有风险的,靠得住的男人又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看见他就高兴。
她知道他也喜欢她,虽然他暂时还不能表示什么,但她能看懂那双大眼睛。老张看着她,大概也想她宽心,说,有事还是可以来找我老张。她谢过他,终于出了屋子。来到街上,民国二十七年年初的上海异常寒冷,她急匆匆地赶路,心想再也不会见老张了,虽然并不恨他。走着走着,想到家里终于有个等着自己的人,心里生出轻快,再不堪的街市对她也毫无影响了。
他终于完全恢复了,他们便各坐桌子的一侧,在挂着十字架的墙壁下真正过起了日子。她有时跟他逗嘴,说你该回去了,你老家不是有个相好的吗?你回去找她结婚呗。
我不回去了,说过多少次了,什么相好,我早就忘记了。
你现在伤也好了,还一直住在我这里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上瘾了,一直想弄,我离不开你了。我不会一直白弄的,一会儿就出去找工作,赚钱。
外面都打成这副样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工作?
总归会有事情可以做的,我去工作,总比你做事情好,你再也不要做事情了,我养你。
哪怕只是说说,对她也足够了。但市面实在萧条,生计艰难。回顾起来,在一切刚有起色渐入正轨,难得的新秩序正要建成的时候,日本人来了,劫数一般。日本那一整代或是几代人造成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忘记尚且无法做到,所谓原谅是无从谈起的。她为他总是找不到工作发愁,城市里的通胀像一个大家刚刚开始熟悉与领教的噩梦,老张给的那些钱原计划可以花一年,现在才过了一个月就所剩无几。她只能在重操旧业和别的不多的办法间做出选择。刚刚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必见老张,现在却不得不又去了他的屋里。
还是下午,还是四次。她心里不是滋味,但老张同意帮忙,让她明天下午领他过来。第二天下午她领了他到楼梯间,让他自己上去,她不想跟他一起进老张的屋子。她看着他上楼梯,看着他敲门,听见老张的声音说请进。
这种房子原来这么不隔音,她感到诧异,想起他之前在楼道里度过的那些时日,大概什么都听见了。他一定什么都听见了,那些不堪的声响与对白,她想。有一天他会嫌弃我的,她手足无措地靠在阴暗的墙角苦恼着,而领他来见老张这样重大的决定却被这些感伤的情绪一笔带过。她对接下来的变故浑然不觉,毫无预见,一切也没有征兆。
你老家是哪里的?老张请他坐定,没有什么客套,直接问他,他则有一点走神。
我是浙江人。
浙江什么地方?
萧山。
到上海来做什么呢?
世道不好,想到上海来学做生意。
多大了?
刚刚二十一岁。
成家了吗?
有个相好的,我准备一赚到钱就跟她结婚,只是现在,世道不好。
老张看着他的脸,一点也不相信他真的会跟她结婚,但这不重要,他关心的是别的事,他往前坐了坐,离他更近了一些。
小兄弟,你听我说,现在这个世道确实不太好,兵荒马乱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都是表面的,暂时的——你杀过人没有?
杀过,他说。而且我杀的那个人样子和你很像,他差一点脱口而出。确实很像,老张的穿衣打扮,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北方来的朋友,他在刚才进屋之后为此走神恍惚了很久。是因为他们都长得差不多吗?没想到当初在坑里拍出那一堆肉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处。
他便开始为老张做事,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此后多年,当他的同乡或是前辈为了存亡拼尽全力时,他躲在城市里,依照老张的指示做着一些自己也并不真正理解的坏事,若干年后才算领悟过来。而当他们工作日益繁重,需要新的人手时,他想到有一个人会和老张合得来——他将表哥请到了上海。
老张讨厌表哥的粗俗,无奈缺少打手。很快表哥就在上海因无端却常常有效的残忍暴虐成名,不久被老张的更为神秘莫测的老板看上,要调他到北方去。这其实正合老张的心意,他早已不喜欢两个表兄弟同时在自己身边做事。老张打了报告去上峰处游说,说上海于国内之重要,得一人才之不易,如何一日不能无此人云云。对方接报后果然立即回电,请他体恤中枢,让要的人即日赴北方,同时会拨来款项多少多少以供兄弟运筹等等。
表哥便去了北方。妈的,北方,他对北方的唯一领悟只来自被他亲手杀死的北方朋友——他对北方有不好的记忆,对表哥的北方之行也有不好的预感,但什么也没说。民国三十二年上海的天空阴晴不定,虽然日本人明显步入颓势,但局面却并未改善,似乎还显得更糟,一切都更加纷乱复杂。
这样的纷乱复杂又持续了两年,气氛越来越诡异,就这样到了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人走到了尽头。上海一片欢腾,他穿过庆祝的人群,突然想起杜先生的妹夫,那个喜欢卖弄上海话的日本人。他的上海话确实比大多数成年后才来沪的哪怕是江苏人浙江人都说得更好,他看起来不像是个贱种,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蒋先生在电台发布了简短的胜利演讲。蒋先生说,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明。正义真的存在吗?他坐在桌边,坐在她的十字架下听着收音机想着。他没有喜悦,老张也没有。在老张的内心深处,他感到现在的时间不是最理想的,略早了一点。
老张近来频繁地离开上海到苏北去,到皖南去,并未带他同行。他隐约感到要发生什么,但福祸不知。看到他这样心绪不宁,她有时会壮着胆去问,他当然什么都不会说,她能懂什么呢?他想。她便也变得敏感,变得福祸不知,除了忐忑度日,还能做什么呢?和从前一样,她只好再去求助十字架。
十字架的魔力是从1946年开始逐渐消失的,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终于把对她的嫌弃表现了出来。虽然他认为自己内心也痛苦纠结,但这不过是演给自己看的。他对她冷淡,偶尔对她发火,但此时还没打算弃她而去,他忘不了过去。
这一年他跟一个北方女人上了床,作为女人,她实在乏善可陈。她留着齐肩短发,膀大腰圆,让他想到了老家的矮婆娘。她脚上竟然也是双红袜子——老张长得像北方客,这位又穿着红袜子,他思索着这里面的联系或者没有联系。
她耻笑他,你怎么能跟只鸡在一起呢?她问他,你家里那只臭鸡美不美?他稍稍点了点头。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你觉得我长得很丑对不对?他没有回答,她光着屁股从床上起来,去破烂五斗柜里拿出一把枪,走到他面前拉起枪栓。他以为她会一枪打死他,但她走到窗口,打开了窗户。
你现在过来指给我看,说哪个是美的,老娘一枪打死她你信不信?他当然相信,这算不了什么。她手握钢枪在窗口继续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哪个也算不上好看,哪个也不配她开枪,便消了气走回床边。
智慧与道德都是上古和远古的事,我们仍身处争于气力的今世,那就去他妈的吧。他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四马路。她独自一人,面对着她的十字架,心想鸡终究是鸡,这九年不过梦一场。她想起了老张当年对她说过的话,自己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的梦魇终于站在眼前,可是天并没有塌下来,至少她确定自己不会去死,自暴自弃中重拾旧业恐怕是现在最合理的选择。虽然她比从前更放荡,却再要不上从前的价钱,她并不在乎,不过是为了一口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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