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

第11章


他想着。这是第多少次了?她显然是刚刚修剪过的宽阔腹部的触感又在心头闪过。
父亲,从小就念叨着异乡的父亲。他父亲自从在巴黎的陈旧教堂里听梅西安上过几堂课之后就再也没有正常过。所有的浪漫派都是傻瓜,是的是的,舒伯特可以算半个例外。可惜浪漫派之后也不咋地,父亲明显失落颓然。
斯特拉文斯基只是个还尚可的爱投机的富家子,当然他长相优雅,写过不错的改编,那些短小的艺术歌曲确实迷人,好吧,他可以算是好的。肖斯塔科维奇写过不错的钢琴曲,但生活方式难道不会影响到创作吗?你听听他那些大作品,那些交响乐——他的歌剧让人尴尬。
梅西安,不值一提——我何止是见过,典型的故弄玄虚的法国半吊子,法国尽出这种半吊子。哦,达利是西班牙的,难怪,西班牙早就已经不堪,无法入流,它并不在名单里,谢谢。
文学,那些怎么读也读不完的书你们是怎么忍的?真的读完过吗?找不到更有趣的事情做吗?只有附庸风雅这一件事真正被继承。德奥那一堆?越是庄严越是平庸。武满澈——我们还是说点儿别的,你肚子饿吗?
与之相平衡,父亲的爱同样偏激疯狂。他把韦伯恩的肖像和雕塑塞满整个屋子,可见他的爱与恨并非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系统缜密。他为了塞万提斯而学习西班牙语,跑到西班牙住了数年,把很多有关塞万提斯的介绍文章翻译成日文,但大多因观点偏激或译文糟糕而被出版社拒绝。同时韦伯恩也没能带来好运气,当父亲总是强迫身高只有一米四几的老实巴交的完全无关风月的他的奶妈为他用手弄这一事实被揭发时,母亲随手就抄起桌上的韦伯恩铜像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对于父亲不洁的性或是很可能并未实质性地实施的偷情,奶妈的身高长相学识,对父亲来说比较更是一种堕落,对母亲也比较更是一种侮辱,所以在砸他脑门的时候相信她用尽了全力。
父亲来到了塞万提斯最钟爱的窘境里,以前他只是精神有损伤,现在连器官本身也损坏了。他的余生都在医院里度过,再也没有出来过。那里尽是身材娇小的女护士,相信他终能顺利找到安慰。以父亲目空一切的价值观而言,他大概也不会认为为一个一米四几的奶妈的手而浪费掉一生是什么可笑的事,不存在浪费,也没有比生命本身更可笑的事——父亲常常这样纠正来看望他的好友。
他爱父亲,虽然常带嘲讽,虽然一共只去医院看过父亲五次。即便如此,父亲并非毫无用处,至少训诫他,首先必须拥有灵魂,做一个有灵魂的人,在此基础上还要趣味狭窄,保持愤怒,孤独一生。而且,父亲补充道,不要相信那些宣称自己很幸福的人,这种说法本身就很恶心,带着一股子阴沟的味道。
是的,不要相信杜尚,被哗众取宠的雕虫小技蛊惑。用自以为深邃的方式表达浅薄的思想是很差的品位,不要装神弄鬼。
喜欢杜尚的是小健,爸爸。
你不是小健吗?
小健在美国办巡展,他下个月会来看你。
那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护士,护士救命。
父亲只喜欢小健,趣味广阔并不愤怒拥有老婆孩子著名策展人无数情人以及南青山独立房屋的喜欢杜尚的小健。你看,包括父亲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其实喜欢什么。
他开始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喜欢韦伯恩,或者不过是另一场误会?起初他并不讨厌这个成功的哥哥,一切不过是手段,小健只是私下里喜欢高级酒店柔软的大床胜过公共洗手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或许他的那些多方向的创作、那些和气的笑容、那些老婆孩子情人、那些高级住房只是他趣味狭窄保持愤怒孤独一生的掩饰——不弄得庸俗一点怎么能成功呢?
他愿意这样去自认为了解他,体谅他的一切,包括他在母亲死后不久就把自己从世田谷父亲留下的房子里赶出来的事实。这同样可以理解,成功的里里外外本身就包含了冷酷。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哥哥只是另一个平庸而狡猾的成功者。他是有一次在哥哥的画室看到他穿着招牌式的灰蓝色长袍低头翻看账本,大概因为紧张而把嘴里叼着的那只一望而知是出自 Hiro Tokutomi 之手的烟斗吸得烟雾腾腾时突然感到这一点的。
他独自在画室踱了一圈步,那些刻意又狭窄的隐喻作品让他感到幼稚可笑,但这是他的成名作,使他从世田谷走向南青山的起点。他忘了为什么回这里来,忘了找他是要做什么,是想约他一起去看望父亲吗?他记不起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并不想惊动他,很自然地直接就走了出去。而小健当然早就看见他了,同样不想惊动他。
正是四月,世田谷是独特的地方,他决定沿着街道走下去,这里有着他最熟悉的东京,应该把画室搬到南青山家放在世田谷,他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这之后他便只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过哥哥,在这个世界上他孤身一人了。
电视,他看很少的电视,只在那些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无法思考也无法平静的早晨。富士台,一个身体异常矮小的男艺人正在夸夸其谈。他一定花了很长时间化妆,脸像隔夜的茄子。他在贩卖他自信满满的成功学以及并不真正存在的审美,主持人和嘉宾们以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听众们看似专注地听他说话,频频点着头,像风中的一堆破烂。他很想找机会揍他一次,但难度很大,虽然他出处不详,但自成名之后就雇了好几个保镖时刻围着他和同样吓人的男友。
男友来了,另一个男艺人,一定也花了很长时间化妆,他的脸。在那一堆破烂的共同煽动之下,他们故作扭捏地开始分享自己的情感心得。妈呀,摇控器呢?现在换到小健夸夸其谈了,好久不见,他却几乎没有变化,保养得真好啊。小健的优势在于他长得看似善良,一团和气,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他的五官越来越像老太太。
他在扯当代性和民族精神的延展与再造的蛋。词藻华丽生僻,价值陈腐空洞,逻辑云山雾罩,却令人崇拜。最后他寄语青年艺术家,不要被世俗的成功迷惑,不必一心求快,要潜心于艺术本身,爱艺术。
父亲怎么会喜欢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小健呢?他再次拿起遥控器。他无法忍受他那件外套,他买衣服都不看尺码的吗?
尼克松的纪录片——如果虚假总是胜利,还越来越强大,说明整个世界在堕落——纪录片在谈他的童年,他的故乡,惠特尔,他知道这个地方。他在杂志上看到过介绍小健在美国生活的文章,他在惠特尔那些光秃难看的大泥巴山上盖了画室。
他决心再转一次台后起床。
新闻里正在播报发生在港区的械斗事件,异乡人在争夺西麻布一带酒廊的地盘。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在被小健赶出家门以后、找到工作以前,在他经济每况愈下的时期,他常常去那里喝酒。那里以可以选择价格相对低廉服务又忠厚的女孩陪酒而富于竞争力,酒廊多为外地人开设,楼上低矮狭小的房间通常被设为商社,管理酒廊的同时在异乡与日本之间做贸易。
当他无家可归,日渐潦倒时,便在最熟悉的一家这样的商社找了工作。白天上班,晚上下楼就有酒喝,可以给员工特别折扣同时直接从工资里扣除,非常适合他。他们从异乡进口任何日本需要的产品,海里的银鱼或是山上的松茸,又或是草原的红土。
异乡人什么都愿意开发与售卖,当第一次看到那些被挖掘出一个个巨大圆形坑道的体无完肤的草原时,他感到伤心难过。一切都丑陋败坏,他们难道没有子孙吗?但他为商社服务,随着酒廊老板被自己同胞欺骗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多地被派驻到异乡的工厂去,监督并偶尔开车去首都公关。
无论如何,这好过打仗,喜欢什么就花钱去买——他有时这样安慰自己。他在工厂有一个不算好看的外族女孩。她结过两次婚,但丈夫都不知去向,她十分孤独——这被普遍认为是不祥的。工厂的负责人警告过他数次,已经不见了两个,你想做第三个吗?他不以为然,可能因为她善良,身体黝黑结实,胯部丰满。
但他并非毫无预感,当夜里开车穿过漆黑一片的草原时,他会感到心慌。有一次他撞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水泥墩上,草原上为什么会有水泥墩?他把车撞得面目全非,人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康复之后,他变得坦然,预感消失。我已经成为第三个,但是活着回来了,他这样安慰内疚不已的她。
然而没有人能了解造物设计的庞杂与缜密。
经历这样的事故,现在他要回东京休假去了。不期而遇,或者总是要相遇。她的腹部有一道略长的横切的刀疤,从长度及技术角度来看,像是年代久远的工艺。由此他在心里推测她的年纪,同时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异常柔软甜美,触感和味觉都足以使他迷恋深陷。他竟然认识她,她是小健以及跟小健同档或是比小健更大牌的那些艺术家的策展人,日本美术圈里最具资源与权力的女人。
她一定是喝了太多酒,横卧在酒店公用洗手间的门外本来是要等谁吗?他扶她起来,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因重力或是他暗自的推波助澜,他们轻松地以相拥的姿态进了洗手间。他向外望去,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服务生正见怪不怪地向这里张望,他关上了门。
是那种家庭式的洗手间,空间宽敞,配备洗手池和马桶。他靠在洗手池上,她则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隔着很近的距离用一双醉眼反复审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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