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

第12章


我好像喝多了,小朋友,她说。这时他才认出她来,在他仍然住在世田谷的家里时,她是常客。她总是在午餐后到,跟小健坐在茶室或是庭院里说话到深夜。她喝咖啡、茶或是各种酒,但不吃任何东西。她笑声爽朗,穿墙而过,使他的心常常不得安宁。
有几次他从二楼的房间往庭院里望过去,她穿着鲜艳的短裙或是严肃的套装,两条腿叠放在一起,缓慢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喜欢她往外吐烟时嘴唇上细微的小动作,那些被唇膏凸显的细碎的小折皱。一早认出她来的话,大概会选择悄悄从她身上跨过去吧,他想。
我认识你,他镇定地说。没有人不认识我,她语速迟缓却熟练果断,大概是早已听惯了的开场白。我是,他本想说我是小健的弟弟,她却已经将身体靠向他,大概并不关心他是谁。她用鼻尖划过他的脸,像是在分辨他的味道。
你是想红想到发狂的夜不能寐的艺术系的陈年毕业生,她挑衅地把她的结论告诉他。他来不及理会,手碰到她的胯部,感到她穿着质地很薄的T裤。他喜欢T裤,承受不住那些在他看来永远只是无端穿着T裤的女人。她们重视臀部的轮廓与形象,自恋却其实富于服务精神——多半源于内在的审美需求。
她用腹部感受着他,开心地笑了,仿佛自己的魅力得到了尊重与回应。她将身体更紧地贴了过去,他感受着她身体的压力。她唇膏很红,嘴唇最内侧因为汤汁或是酒水冲刷而在颜色上有着微妙的过渡。紧贴着洁白小巧的牙齿,他能看见她粉色的舌尖在口腔里不安又压抑地小幅度跃动——某种吸吮的渴望。
他无法再等待,探头过去咬住了她的嘴。亲吻持续,利用口腔纠缠的短暂间隙,她仍然努力说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周末让我们一起吧”。动人而克制的邀请,他喜欢她语言的方式。
但他无法等到周末——他扯下她的衣服,将她抱起。他能看到对面镜子里她的形象,精致的发型和漂亮的裙装,白与黑的极致。他把她放到盖着盖子的马桶上,她很快就变得激动并做出了回应,但仍适时并不无恳切地说,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在这里,我喜欢在床上。
他停下动作,低声询问她是否现在去开房间?在得到她的点头确认后,他停了下来。她整理自己,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无奈而软弱地笑了笑。你要小心一点,这里我熟人太多了。他开门出去坐上电梯到楼下的前台开房间,房价很贵,但他满不在乎。
他回到洗手间轻轻敲门,片刻停顿后,门开了,她仍然在里面。他松了一口气,把其中一张房卡交到她手里。她轻声说谢谢,“我会先去房间等你”。他从洗手间出来,走回自己刚才的桌边坐下,将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继续再坐了十分钟后起身结账。他走在长长的迷宫般的走廊里,将卡片插进门里,推门进去。
他始终在想,或许她并不在里面,清醒过来的她此刻多半坐在商务车的后排,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她是一个人住吗?既然她刚才说周末我们一起吧,大概说明她是一个人住——她如何度过那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
然而她在屋里,在床上,蜷缩在雪白的床单和薄薄的棉被之间,像婴儿一样。他拥抱她,抚摸她——她是对的,床上远远胜过其他地方,幽暗里一切都更加美好动人。她双眼微闭,嘴唇微张,微笑着沉醉于寻觅他的全部。他看见她腹部的刀疤,此前并不知道她有孩子。
我是小健的弟弟,他在陶醉的间隙终于脱口而出。她稍作反应之后停下来,爬到他身边郑重躺下,望着他。你过去常常去我们家,记得吗?她的惊讶一闪而过——他喜欢她陷入回忆的样子。
我能想起来,我见过你,你是小健的弟弟,现在我也还是常去你们家,最近好像没怎么看见你了。
我搬出去好几年了。
原来你不是想红想到发狂的夜不能寐的艺术系的陈年毕业生。
不是啊。
你好,她笑着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他抓紧她的手,这么说我们算是熟人了。是啊,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怪不得,你身上有熟悉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不然……这无关紧要,他说。是啊,这无关紧要,她说完再次将头靠到他的胸前。
小健画得真的好吗?他问道。他感到她笑了。你不喜欢吗?太庸俗了,肤浅的符号化地堆砌。不庸俗不好卖钱啊,她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胸口。那你承认他画得不好了?我不会承认的,我也不能承认,她狡黠地说。
至少你没有认为他画得好,你觉得谁画得好?
没有人画得好,可能某个谁也不认识的人画得好,但画得好的永远不会出名。
我讨厌小健。
没有人不讨厌哥哥。
是你都这么极端还是只是你喜欢极端地说话?
我只是为了生计故意说极端的话,而你是为了显得极端故意说极端的话。
他微笑地注视着她继续。你是真喜欢这样严肃地说话还是认为这样会取悦我所以才说这些严肃的话?是的,是我想要取悦你,他笃定地说。那么取悦我吧,用尽你的办法,我是熟透的女人。
她展开身体,他用尽全力。她继续喘息,侧过身来抱住他。等到稍稍平静之后,她轻轻松开他,再一次隔得很近地审视他的脸。
我刚才一定是太醉了,小朋友,不然不会跟你做的,现在我有一点清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回应,细想着她说的每个字。她宽容地笑了笑,抱他,吻他的嘴唇。
他松开她,她起身去洗手间。不用讨厌小健,她一边走一边说。他决定跟着她去洗手间。因为无知,所以势利,大家都是瞎的,画得好不好不是这个世界看待自己的方式,有没有人肯为你叫好才是,你只要撞过一次大运,碰巧成功过一次,瞎子们就会永远爱你。像小健这样,甚至没一个人敢说他画得不好,就像皇帝的新衣。
她坐在马桶上小便的同时一口气说完——此刻他不关心这些。他站到她面前,她伸出双手绕过腰将他抱住,亲他的肚子,将头靠在他身上。他低头抚弄她的头发和脖子——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她仿佛还在等待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尿出来。你想冲一下吗?他看着旁边的沐浴间温柔地问她。我不喜欢在外面洗澡,我想回去了。他没有动,没有松开或是将她抱得更紧。十秒钟之后她温柔但坚定地推开了他,迅速穿上衣服。
小健总是故意穿大两号的西装,你注意到了吗?不觉得奇怪吗?他看着她穿衣服,她像是在思考。我不确定他是故意的还是喜欢,或者只是不关心,你能指望你那个嫂子什么呢?你看看她的脸——但效果很好,宽大的衣服显得谦和平常,大家不喜欢看到你穿得过于合身讲究,合身显得严谨、自信、咄咄逼人,人们讨厌你显示优越,尤其在智力和审美上,不能让他们感到受辱。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取悦大众,我取悦你,他说。她看着他笑了,你取悦你自己。他看着她的笑,又是这样的笑容,洞穿世事却宽容柔美,使她的脸老成妩媚,亲切温暖,仿佛有一种魔力。她低头继续穿衣服。你喜欢T裤?是啊,喜欢——这条送给你吧,她扬起手里的内裤递向他。
你穿上吧,我没有地方放。她站起来扭动身体熟练地穿上——他喜欢她的屁股。之后她走出几步,有条不紊地戴好台子上摆放整齐的耳环、项链、胸针、手镯、手表,拿了包径直向门口走去。她再度光鲜,甚至都不用补妆。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奇迹般的女人——同时他知道自己此刻颓废枯萎。他颓废枯萎一丝不挂地跟在她身后,较她而言是丢盔弃甲的惨淡样子,但仍有希望。
他以为她拉开房门之前会停顿、转身、面朝他,然而并没有,她迅速拉开门一闪身就到了屋外。嘿,他扶住门叫她,不顾尊严地试图挽留她的一次回头。但她已经消失了——他松开手,任由沉重的弹簧门自已关上。他回到房间,把晚上被她横卧的身体阻挡在公共洗手间之前就已经抽到半截的雪茄重新点燃,试图坐下来安静地抽几口,但味道变得很差。他开始穿衣服。
他在出门的时候遇上了麻烦——在走廊里迷了路。重复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正确的出口,已经还原不了刚才的路径了。他推开过道尽头一道很难被推开的门走了进去,错得更远,那里是酒店的工作区。他在慌乱中继续穿行,十分确定她正坐在商务车的后排,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想些什么呢?
工作区的走廊变得更加狭窄,地面没再铺设地毯,隔着皮鞋他也能感到来自钢制地板的凉意。他扭头看过去,那些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埋头工作的人,同样的千篇一律的漫漫长夜。他在纷乱的思绪里前行,终于坐上一部货梯下了楼,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刚刚在楼道里的慌乱烦躁。
他知道自己爱她,虽然仍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愿意在心里承认自己爱她。很可能他一直爱她,从她穿着那条他在刚才做爱时跟她提到过的、他依然记得的、她也同样依然记得的、妖冶而特别的裙子第一次去家里找小健的时候他就爱她。但这无关紧要,他身处整个建筑背身的小角落来回踱步,四下张望,寻觅最快捷的出口。
皮囊。你喜爱自己的皮囊吗?
谁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环顾四周,缓慢穿过城乡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饥肠辘辘地向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走去。他找到一个远离窗户、稍稍没有那么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来,抬头望去,阳光刺眼,空气里飞舞悬浮着大量不明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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