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

第15章


侍候左右的还是在富春楼侍候过老五妈妈为她接生并把老五带大的张妈,张妈今天一开门就没有好脸色给他,哎哟哟,你可真是稀客啊。杜一看来者不善,也不理她,埋着头就往楼上走,没想到张妈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你肚子饿不饿呀,要不要我去烧一点点心给你吃吃呀?杜心想现在什么时间你问我肚子饿不饿?就在楼梯中间停下来,也是没有好气地说,刚刚吃过晚饭,现在这个点吃个什么点心?
张妈看着他脸上有怒气,更加得意,双手一拍,太好了,又省铜钿了不是。说完下楼扬长而去。杜上了楼就问老五,这个张妈,是不是又犯病了?一开门就阴阳怪气的。老五笑了笑,你不要理她,你们今天晚上请梅先生吃饭却不带上我,她在生气呢。
杜听着她话里有话,说,这么听着是她生气啊还是你生气?老五急忙快步过来帮他宽衣,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说,是她啦,我不会生你的气。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绝不会生你的气。很多年后杜还会常常想起小五这句话,后悔自己当时并不相信她的真情。
温存到半夜,杜心里有事,也没了兴致,又睡不着觉,便执意要回家。老五虽感突然却只能从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地送他下楼出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汽车,往静安寺的方向开去,不久就消失在夜色里。老五这才转身回家,张妈站在门口数落她,怎么跑下来了,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是不送客的吗?
老五没有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真是女人的敏感。此处已是诀别。
杜先生心里的事大概就是转天日本人的来访。中岛和池田如约而来,杜带了张另加一个翻译陪坐,说的是开设东亚银行的事,日本人希望跟杜合开。杜本来周旋得还算客气,直到日本人说,“听说贵公子正在银行做事,正好可以为我们打理一切”。杜感到话里的威胁,脸色才难看起来。
再往下,张问了句,我们的股份能有多少?不等翻译说话,杜便抬手制止了。只说这件事我们决定不做,但我祝你们生意兴隆之后就起身送客了。张的问话却让池田少佐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机会。或许是天生凶残莽撞,或许是假装凶残莽撞,或许只是想提示一下中岛自己的角色有多重要,他便想杀杜扶张。
中岛一听就很喜欢,这种四处搅和毫无逻辑的杀人放火最能凸显新意,但杀杜事大,他需要厘清甚或更高层级的指示,总之需要想一想。之后他煞有介事地在闸北破败的日式宾馆污秽发霉的榻榻米上枯坐了一整天,然后跑到上海的大街上转悠,跑到澡堂子里泡澡,寻找灵感抑或指示,直到得出结论,杀也无妨。便递了帖子到杜宅请客,杜辞而不见。
再隔一天的清早,池田在大街上找了个穷得只剩把破刀的在上海几乎等同乞丐的浪人商量大计,想不到竟然一击即中,潜到杜宅里去,把个杜家上上下下的活宝,杜先生的心头肉王妈给杀死了。
王妈最近跟小张结了不大不小的仇。小张是大马路上西点房的小伙计,宁波人,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吃不上饭,便划个破船辗转到了上海,跟现在这个老板学生意。几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总算是有一口饭吃。
老板家里有个漂亮女儿,大概是瞎了眼,或者是在被他用蛮力摸了几把之后蒙了心,竟表示愿意跟他好,连女儿她娘竟也在一边帮腔。老板五雷轰顶,心想真是作孽啊,几天没有关照,家里的女人怎么都变成了蠢货?便叫了小张过来问话,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想讨个什么样的老婆啊?小张一听喜上心头,想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事情成了,脱胎换骨就在今日,要沉住最后这口气。他故作诚恳地说,要丑的没钱的。老板便说,好得很,我早知你是实在人,也知你早有此意,会好好帮你安排。当天就把厨房一个哑巴的女儿许了他,晚上就洞房,真的是又丑又没钱。
这样的滑稽热闹王妈怎么能错过?第二天小张又照着点来给她送点心,王妈一边给他开门,一边又是严肃又是关切地问,喂,你不是刚刚结了婚吗?怎么气色这么差,一张脸都是黑的,晚上不可以太激动哦,要注意身体啊。小张知道她存心故意,东西一放,钱都不要就跑掉了。王妈更是乐不可支,见人就取笑小张的事。
仇就这么结下了,她不喜欢小张,小张却差一点救了她。今天送点心来的是个陌生人,王妈走过去问,小张怎么没来呀,不会真的生我气了吧?说完正要笑,却听见门口停的人力车里有动静。小张被绑在里面,正在跳出来,向王妈报警。王妈便往屋里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日本浪人一枪打在肚子上,怎么也止不住血,又伤及脏器,就这么死了。
杜去找黄老板,黄说日本人明显是要打仗,这个事我们解决不了,我们能算什么呢?但搞到你家里来这个事情要解决,他们不是要找你吃饭吗?去吃嘛,先解决王妈这件事。日本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自己定吃饭的地方,不要去虹口。
杜便定了去渡部的餐厅坐谈。渡部曾提醒他,他那里没有桌子,“你总不能跟他们一起坐个榻榻米”。杜觉得妹夫是日本人,对方应该会更放松,杀起来容易些,就打发人提前去摆了桌子,四把椅子。当天杜先生带了车夫和自己一起进去,渡部在厨房,其他人马则远远地隔了几个街口守着待命。
车夫在被王妈带着介绍给杜之前是个拉车的,后来也就一直叫他车夫,他拉车的时候偶尔帮着杀人,不肯收钱,说拉车是主业,偶尔帮着杀杀人是顺带着帮帮忙的事,不好算价钱。王妈觉得他奇怪又有趣,就介绍给了杜,从此一直跟随左右。所以这次的报复他便尤为急切,先是一枪打死了池田,中岛还击,他便护着杜往外走,中岛细心瞄准杜,正要一枪中的时,渡部从厨房开枪打中了中岛的腿。之后他扭头观望杜走出去没有时,中岛一枪打在他的心脏上,渡部就这样死在了厨房不算冰冷的瓷砖上。
这个因官司而来的房子,真是充满了诡异与不祥。
与此同时,杜先生的人马在街上被突袭了,不久知道是张做的手脚——他念及日本人承诺的所谓银行股票,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对时局的分析,觉得日本胜面更大,总之是专注于利害的考虑——杜很伤心。
他原也意识到银行的事可能会让老二失落,计划是要把番禺路上的一个厂子送给他以做平衡的。当然这算不得什么,还有更伤心、更无法接受的事情——家里人都被杀了,儿子遭杀戮,胞妹亦亡,只是遍寻不到渡部的两个儿子。最后,在二楼杜用来抽鸦片的房间的榻里找到了,他们躲了进去,逃过一劫。杜连夜逃离,在法国公使的帮助下,清晨终于上了船,身边只剩下车夫及两个外甥。
船行至公海,便有小艇追来,由船上扔了绳子下去,小艇上一人登船,是黄老板的听差。无非送些钱来,并让杜安心,不必操心家人后事云云,再有就是老二躲到日本领馆去了,短时间是不会轻易出来的。杜问他老板可有意去香港避乱,说是没有,又问那你还回去吗?答道,老板没有说,急着出门,忘了交待他。杜便说那你先跟我一道去香港再说。听差略踌躇,说老板虽是没有交待,但大概还是回去的好,不然谁再给他烧烟呢?便仍是沿刚才的绳索,下到小艇上向上海驶去。
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山雨欲来。

小六原本也是没落读书人家里的矜持小姐,碰到婚姻失败,几经流转,每况愈下,眼看就走投无路之际,却意外投了黄老板的好,搅和到黄老板一把年纪,也要赶时髦似的真跑去民政局正式登记离婚,正经事一般地娶了她回家。
可能还是因为没落吧,她自小的良好教育没有同样良好的经济来配合,便形成一种奇怪的人格,消受不起这样的富贵,或者确实并非俗物到了拼死也要追逐爱情的境界,又或者真像后来人们说的就是一个花痴,总之,她一天也没有消停过。
起先只是私下里跟小年轻们搞搞暧昧,拖拖小手亲亲嘴,包括黄老板本尊在内大家都可以佯装不知,很快就变本加厉地跑去跳舞厅里招摇。跳舞厅里人多嘴杂,就把事情搅成了面子问题,再也无法佯装不知,吃哑巴亏。
黄老板脸色一难看,杜先生只好亲自出马。因体恤老板的苦心,杜只能不断给小六好处,换取她的收敛。今天答应她南京路上一张广告牌子,明天又为她甚至去找戴先生商量,备了厚礼请吴小姐称病把原本定好的角色推掉,让给她,这才暂且消停下来。
黄老板带了小六到杜宅吃饭,说是庆祝她试镜成功,更是回报杜的一番努力——一大家的晚餐。小六跟老五坐在一起,小六问她,为什么都叫你老五呢?听着像男人。老五答我是富春楼里排行第五的跳舞的舞小姐,不叫老五叫什么?你听不习惯可以叫我五小姐。张先生带了个姨娘,也在一边起哄,只有渡部始终静静地吃喝,挂着浅浅的笑意。杜小姐抱着只有一岁的大儿子,肚子里装着小儿子,安静地坐在渡部旁边。
小六数落完白痴一般的导演,杜的儿子让她再谈一谈赵先生。小六又是不屑又是怨愤地说,还不认识,人家还没来上过班。他的戏要集中到最后一起拍的,人家是明星,讲派头的。大家又是笑,杜先生隔着饭桌看老六,突然生出别样的担心来。
很快就证实了杜的担心。赵先生头天上班之后就把小六带回了家,帮她拉汽车门,关门之前还体贴地帮她弄旗袍的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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