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记事

50 终章


妈妈让龟公送我出门,我回头看着二楼,那扇门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门口站着四个直立如松的侍卫。
    不多日方公子失魂落魄的来我店里订购胭脂,我蓦地想起还没问飘香院的妈妈卿悦是怎么说的,故而再看见颇有心虚之感。
    他这次下定的胭脂比上次的量还大,打包好了,我问方公子:“还是送去飘香院?”
    方公子不要扇子改摇着头,行尸走肉的般有气无力的道:“送去知府家,这是我娘和几个姐姐用的。”
    他拖着步子出门,我也手脚麻溜的关了铺子去送,最近金陵的捕快动不动就封街戒严,我绕了两个街口才到方知府的府邸,把胭脂送好,路过面摊吃碗面,街上匆匆来了几个捕快,把行人轰开,让一条大道来,不消一会儿,却是方知府的马车回府。
    我吸溜着面条,蓦地看见几辆马车后面有个骑马的身影,一瞥过去,肖似谢翎。
    然而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他远在京城,如何会到金陵来。
    付了面钱回胭脂铺,我经过路口,正瞧见方公子身无可恋的站在桥上望着碧幽幽的河水,我忙过去拉住了他胳膊道:“方公子,你莫不要寻短见!”
    情种呆呆看着我,又望着我空了的篮子,木木的问道:“魏老板送完胭脂了?”
    我点了点头。
    方公子扯开我的手,单手抵着头悲凉道:“卿悦的穷书生得了肺痨病,给病死了。”
    “那你可以打起精神去安慰卿悦,然后借机上位。”
    方公子生无可恋的望着我:“没机会了。”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方公子。
    他从围栏上下了来,垂头丧气的回家去了。
    我交托飘香院的妈妈把胭脂递给卿悦,妈妈肯定是递了,大约卿悦没要或是送了其他相好的姐妹,这些日子来我铺里买胭脂飘香院的姑娘越发的多,她们买胭脂常是大笔开销,比姑娘家们用东西讲究也舍得花钱,常需要单独定制出来,我按她们说的去找师傅研制,做好了便一起送过去。
    以前每月基本送送一趟,最近却已是跑的第四回了,临近傍晚,方到门口,便是成群的欢客,最近飘香院的生意好的难以置信,走进门便听见有个醉酒的在和龟公吵:“别拿什么红莺彩燕来搪塞大爷…大爷就要那个…那个卿悦,就是伺候过…”
    他身边的结伴来的公子哥忙捂住他嘴,打着圆场道:“我们就想知道,卿悦今晚没空,那什么时候有空,咱这位可是制台大人的公子,还有这位…”公子哥拽上另一位纨绔与龟公道,“这位是富甲江南的邱家的大公子,有的是钱。”
    龟公一脸为难,不消片刻,妈妈甩着帕子过了来,和他们几个一通的解释,“…各位大爷体谅下,今夜卿悦已经去了均大人的府上作陪,各位若是一定要卿悦,还是改天再来,改天一定让卿悦给各位敬酒赔罪。”
    我站在旁边总是挤不进去,这会儿一大群人听见卿悦不在,顿时走了不少,我总算挤到龟公边上,忙把篮子递给龟公道:“这是姑娘们定的胭脂,已经分好了,麻烦转交一下。”
    龟公连应着好。
    我转身离开,方才吵闹的纨绔里醉酒的那个一把拽住了我的手道:“这个姑娘叫什么?大爷今夜就要她了。”
    我错愕看过去,妈妈一脸的无奈之色,忙过来拉扯住醉酒的公子哥道:“孙公子,这位姑娘是溪水桥头胭脂铺的魏老板,不是我们院里的姑娘。”
    纨绔的爪子拽的忒紧,道:“我不管什么魏老板李老板,我要定她了,出个价。”
    “放开她!”我听着声音有点熟,回首望过去,原来是黯然情伤寸断肝肠的方公子,他大约也喝了不少酒,步子虚了点,飘飘的走过来,却是直接扯了我的手把我拖开来,与纨绔道:“你听不懂人话?都说了她不是院里的姑娘,你想出价,你也配!”
    孙公子面色不虞,捋了袖子欲上前,被身边邱家大公子挽了住,他嘴里尚不干不净:“方锦年,你帮窑姐养姘头,小白脸死了还巴巴过去给他落葬,就差给那姘头披麻戴孝做个孝子贤孙了,我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爹给我提鞋都不配!这什么卿悦,现如今也拿起乔来了,不过就是侍候一回……”
    邱家公子又是紧忙捂住他嘴,示意下人把他带回家,吵闹声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此处,他两三步朝我走过来,作揖温文言道:“魏姑娘,方才孙兄出言得罪,在下替他给姑娘赔罪,孙兄酒后失态,姑娘莫要见怪。”
    我摇了下头,转身出门,听到身后姓邱的公子与方公子说话:“方兄,邱某是商人,商人重利,和这些欢场上卖笑的没什么区别,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对卿悦姑娘的痴心一片,但凡交付给个有良心的女子也该有个回应了,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能怨的了谁,孙兄说的是实话,你帮卿悦养着那个书生,你当卿悦就能对你芳心暗许情深不渝了?……”
    我抬脚踏出门,飘香院门前的地板砖石上洒着悠悠的烛火光,四周看热闹的人少了些,邱公子的话更清晰的传到了耳内,我听着总觉得姓邱的这话是在暗指方锦年做了冤大头还沾沾自喜。
    我回大厅,拽上已经醉的烂泥似的方锦年与邱公子道:“公子说的对,商人重利,却不都是唯利是图,正如青楼的女子也不都是薄情寡义,若卿悦是你说的那样,如何会对一个穷书生一往情深,方公子成人之美,正是他品质高尚,卿悦不喜欢他,亦未曾耽误过他,更不曾因为方公子的付出施舍他情谊,邱公子虽看不惯,但这到底是人家的儿女私情。”
    邱公子敛起眉,上下打量起我,我未再看他,扶着方锦年出去。
    方锦年挣开我自己走了开,手里拎着酒壶,不时灌上两口,很让人担心他一脚踩进阴沟给摔死。
    我跟他一路,把他送回家了,才返去家里。
    正低着头走路,路过巷子,上官猛地朝我招着手,我快步走过去,他指着门口与我道:“你看。”
    我望过去,家门口站着个人。
    我望着他的背影,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在这儿?”
    将近一年未见谢翎,他比上次在平江匆匆一面坚毅些许,此刻在门口徘徊,步子沉稳的很,只是,他如何知道这处宅子?
    原来白天我望过去的不是错觉。
    上官道:“他在这儿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如果你不想见,我帮你把他送走。”
    我微阖上眼,道:“不必。”
    我缓步走过去,谢翎的目光扫了过来,却不惊讶我还活着,挑眉回首望着门:“寿王以前领我来过这一次,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这座院子还在。”
    我请他去屋子里坐。
    我点上灯,周遭陈设映入眼帘,大多是我爹生前写下的字画,厅堂几张黄藤椅子,桌案茶几一应俱全,其余也再没有了。
    我给他倒了杯茶,谢翎接过手道:“陛下半月前已经到了金陵。”
    我倒着水的手一顿,静默片刻,把杯盏捧在手里,“哦”了声。
    “年初时姑姑行至潘州渡口,是不是在船上帮一位老人家抓过小偷?”
    我疑惑看过去,谢翎撩着茶盖,周身的气质与原先大不相同。
    “还有半年前,你到了金陵,两个月前,你和上官脩在城里开了家胭脂铺,七天前你和方锦年在桥头说话,今天傍晚在飘香院与人争执。”
    谢翎把茶杯放到一边,叹了口气:“姑姑可知道,半月前你帮方锦年去飘香院送胭脂,在卿悦房里听琴的是谁?”
    我蓦然觉得心口发闷,脑子浆住似的不大灵光。
    虽已有了大致猜想,但还是呆呆问出口:“是谁?”
    “那天陛下刚到金陵。”谢翎淡淡道,“他可以随时随地知道你的近况,不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他不想让你为了躲着他再折磨自己。”
    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我捂着心口,喘不上气一样难受。
    谢翎走到我跟前,从怀里摸索出一封信,缓缓道:“姑姑,这是陛下让我交你的。”
    夜色已深,我送谢翎出门,他顿在门前犹豫片刻后道:“明天陛下回京,我所说的这些并非陛下授意,若姑姑想去见陛下,我去安排。”
    我按在门框上的手紧握着,指尖泛了点白,忙松了手劲,垂眸道:“不必。”
    回到房里,我看着那封信望了半晌,犹豫片刻拆开封口。
    信上飞白字体写了四句话,是当年我写给长宁误传给姜礼的情诗。
    信纸边角磨得泛黄,皱皱巴巴的一张描花笺。
    原来它还在,原来姜礼一直留着。
    我不禁失笑,却模糊了眼角,心口的闷痛有增无减,半晌紧紧捂着眼睛,泪水不住从指缝里涌出来,紧攥着的拳刺破掌心,朱砂似的滴在信纸上。
    过年时,上官与城东的卫小姐成了亲,敬酒时上官喝的烂醉如泥,执起卫小姐的手不住的说些肉麻话,我和柜上新近来帮忙的活计给恶心的不行,各自回了家,我倒在大床上,模糊看见个人影。
    不知是不是醉的糊涂了,追出门去一个人影都没有。
    奇怪的回屋子,又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望过去,只见模模糊糊的月光底下,冰天雪地里站着个貌美如仙的女子,她微喘着气道:“魏老板,今日你见到方公子没有。”
    我摇了摇头:“今天我家邻居成婚,我去给他道喜,一天都不在家,并没有看见方公子,不知小姐找他有什么事,改天遇见了我转告给他。”
    她手足无措的说道:“他今天来飘香院找我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听说方公子和魏老板相熟,所以……”
    我犹豫问道:“姑娘是不是卿悦?”
    “我是。”
    我从怀里摸索出一封信道:“前几天方公子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卿悦姑娘如果找过来,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卿悦接过信急急拆开来看,匆匆扫完信,骤然泪流满面,我被惊住,急忙抽出帕子递给她,卿悦把信捂在心口,不时摇着头,来时路上的雪积深到脚踝,她走在路上走的很缓,似乎轻轻一阵风就会被吹跑。
    从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卿悦,也没有再看见过方锦年。
    上官成亲没多久,开了春,进京选秀的秀女们又横扫了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胭脂铺和绸缎庄,我到外地去进货,回城以后,骤然看见家家户户揭了红缎子都开始扯着白绫挂在门前。
    我疑惑问门口正晒着太阳的老伯:“为何大家门前都覆了白绫?”
    老伯道:“太后薨逝,又是国丧了。”
    此遭国丧,选秀被搁置了下来,下次不知在什么时候,我铺里来了许多人退订,上官的夫人在柜上叹着气,一副愁云惨雾的光景。
    飘香院国丧时不能开业,来铺里买胭脂的姑娘少了许多,铺子咋然收入惨淡,直过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来。
    有天我收拾着柜上东西准备回家,却见州府衙门的人正挨家挨户的通知事情,其中一个到了铺子跟前道:“魏老板,陛下驾崩,举国居丧,你把铺子跟前的这些装饰都揭掉,等丧期过了再摆出来。”
    我一懵神,衙门的人走了许久还没反应过来。
    他方才说有人死了。
    我追过去急急的问:“陛下死了?那个陛下?不是太后薨逝吗?”
    衙役道:“一个月前是太后薨逝,今早州府接到通知,陛下在半月前也驾崩了,如今新帝登基在即,国丧不会太久,魏老板不用着急,这附近的商户也都是生意惨淡,过了……”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大清楚,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脑子炸了一样。
    我虽很久没有见他,但上次离别时姜礼还是好好地,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我不知如何走回的铺子,上官的夫人应是看我的脸色不大好,放了账本慌忙走过来扶着我,我摆了下手,“你先回家吧,我没事。”
    我只觉得迈下腿的气力都没有,心口闷的难受,始终憋着股气,滞在嗓子里。
    上官夫人惊慌失措的看着我,急道:“你千万别乱跑,我去找大夫来。”
    她走了没多久,我疲惫的不想睁眼,恍惚记起以前御医说我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回天乏术,我这条命已经拖了太久,到了诀别之时,除却解脱之感,竟没什么不舍的念头。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看见姜礼站在门外四处张望。
    他一如当年在平江我送他离别时的打扮,腰间坠着香囊,琥珀色的衫子,昳丽的面容,总算知道与人问路要摆张笑脸了。
    隔壁的张老头指着这边道:“溪水桥头的胭脂铺?可不就是这间。”
    他面带笑意的迈进门,看见我时,手里抱着的砚台骤然落地摔成了两半。
    我疑惑起来,何时幻觉竟这样真实了,他把我抱起来时怀里是暖的,一点不像死掉的人。
    相比他,不管怎么看,我才像是死掉的那个。
    他不住的唤着我的名字,我仿佛看见他在为我哭,我更加的怀疑了,颤着手摸上他的脸:“你没死?”
    他忙捧住了我的脸,素来寡淡的眸子满是水迹,额头抵住了我的,急切说道:“没死…我还活着,你也不准有事。”
    我失笑起来:“你没死。”
    姜礼紧紧搂着我腰,我被勒的喘不上气,使劲搡了一下,气力甚微,只好有气无力的道:“松开……我喘不上气了……”
    我不信他会为了我哭,伸手摸过去,他的脸颊上是湿的,姜礼捧着我的脸,破涕为笑。
    我看见他笑,也傻乎乎笑起来,屋外阳春三月,暖风和煦,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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