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南北天桥

第58章


严律自认,无论是汪曼春还是那位明诚先生,都是不如他了解汪以秋更多的。
  这一句意味不明,没有多少真心歉意的道歉,连严律自己都觉得空洞。他学着汪以秋,低下头,看着地毯上的纹饰,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汪以秋的声音像是一丝凉风,淡淡的飘入他的耳朵里,像是天外来音,梦幻间他竟然在里面听出了一丝笑意。
  “没有。”严律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一片坦然,没有半分抱歉,他自己也觉得荒谬,但他能真的骗过汪以秋的,其实也就只有汪曼春这一次。
  她太了解他了,若是面对面,他没有违心的机会。
  噗嗤一声,眼前的女人笑了出来,脸上有难掩的疲惫,但在笑意的晕染下,总算多了些烟火意味,不在像刚进门那般麻木。
  “没有的话,就不必道歉了,你没做错。”
  严律笑了,甚至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就连肩膀也轻松了起来。
  他其实只是需要一个肯定,一个一直教导着他的人的肯定。
  “是”严律应声,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他抬起头,正视汪以秋,多了些底气。
  “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事要让你去做,就是不知道,现在,你还肯不肯为我做事了。”
  她这话说的像是玩笑,但严律心里的包袱总算落定,这位长相斯文的青年,竟像一个心仪漂亮姑娘的毛头小子,着急忙慌的点头,就差大声喊我愿意。
  “话别说太满,你先看过再说吧。”
  严律顺着以秋的话,接过一个文件夹。很厚,有大量的资料,就连他要做的事情,也像列清单一样一条条罗列出来,整整有两张纸。
  只是,问题在于,这么多东西,他前后翻看,却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任务。
  汪以秋掐头去尾,只给他他要做的事情。这些事情杂乱无章,处处透露着诡谲,相互之间更是看不出有什么联系,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情,她一向都会告诉他来龙去脉,为他解释清楚一切疑惑。
  “怎么样,现在还肯做吗?”
  她看着他,平日一向温和的眼眸里泛着点点隐晦的凉薄。她终究不是不介意这件事情的,他们终究还是离了心。
  严律想,这或许就是她生气的表现,或许是一场试探。罢了,终究是他的错,这次糊涂一回,又如何呢?
  “好...我明白了,我会在规定时间内做完的。”
  严律看着汪以秋的眼睛,眼里是满满的坚定,他很信任汪以秋,所以没有想过这份文件会有别的深意。
  他目光如炬,妄图照亮汪以秋此刻眼底的阴霾,只是看不透她此刻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接近扭曲,却好像只是平静。
  山长水远,无以抵达,生在这乱世,有一个可以令你心甘糊涂的人,也是一桩幸事。我做错了,所以,我会补偿,这好像就是这个尚且稚嫩的孩子的宣言。
  汪以秋静静地看着严律的情绪,状似平静的递过去一杯茶水,缓缓道:“有很多事情,没有对与错,全看你衡量它是以何种标准....”
  她像是在解释给他听,像是在回应他的情绪。
  她的声音就像是泉石间迸出的凉水,没有气力但却冷澈清晰,像是最轻的音弦刮搔耳膜。
  “你今天的选择,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它改变了无数人的世界。”
  汪以秋抬起头,看着眼前依旧还有稚嫩气息的严律,面色柔软,像是讲述一个故事。她用尽全力,诉说衷肠:“只是,未来你将会面临无数次像今天这样的选择。那个时候,摆在天平两端的,或许会是更加让你踌躇的选择...”
  严青音是汪以秋的老师,汪以秋,是严律的指路人,这相互继承的意志,姑且就叫它羁绊。
  “我希望,到那一天的时候,你能够像今天一样,铭记自己是祖国的战士,做出,你该做的选择。”
  她总是这样,每次在他自认为失了分寸,有了过失的时候肯定他。
  金玉良言,不外如是,她不过比他大了几岁,但总是能以一种惊醒的姿态教给他太多。而她话里的深意,彼时,他还不理解,日后他理解了,才明白,她是抱着何种觉悟。
  “严律...在这乱世之中,没有什么可以保全,但唯独你的心,必须坚强。你要时刻铭记,自己的身份,并且,不要做出有悖这一身份的事情,因为有很多事情,走错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晨光照如明窗,外面鸟语花香,汪以秋那种表情,像是一个钉子一样,嵌进他的心里,让他的耳边,在每个清晨,都回响着今日的对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闻到了结局的味道
☆、第六十四章
  以秋站在藤田芳政的对面,举起枪的时候,过去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快速回放在眼前。
  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满盘皆输,可是人生还不如弈棋,它不可能重来一局,也不能悔棋。她已经跟所有人都告了别,再没有什么别的遗憾。
  虽然跟姐姐的告别是在那又破又暗的小房间里,虽然跟严律的告别,是以前辈口吻的告诫,虽然跟明诚最后的留言是通过电话。
  可是那电话里的声音太过温柔,他低沉的声音透过话筒进入耳朵里轻轻搔痒着心脉,让她想要留下来。
  她不能告诉他,她就要离开。她不能告诉他太多太多。
  她只能死死的用手捂住话筒,紧咬下唇,忍住口里的呜咽,不让那边的爱人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只是过了良久,她还是沙哑着声音低沉说:“诚诚...我想你,很想你。”
  因为那是最后一通电话,所以她无所掩饰,因为那是最后一次对话,所以每一秒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他那边惊讶的,突然急促的呼吸声,带着苦涩的低沉的笑声,还有他说:“好,我们在那见面?”
  她想说,现在吧。可是.....
  “明天好不好,明天,我有话跟你说...”
  她想说,我不怪你了,可是...
  “你不要以为我这样就算原谅你了!”
  她想说,明诚,我爱你,我不想走,不想走近那个她自己安排的死局,可是...
  “就这样吧,明天见。”
  如果就那样挂断,她会有遗憾,可不会后悔,可是那个坏蛋,却突然说:“等一下...”
  良久的沉默,因为她不舍,所以默默的倾听他沉默的呼吸,然后骤然间,心跳如雷,浑身都热烈起来。
  明诚说:“我爱你...明天见...”匆忙的说完,慌张的挂断,耳边残留的是挂电话不太顺利所发出的电鸣。
  以秋拿着电话的话柄,笑的哭着,久久没有把话筒放回去,只是抱着那小心的金属,一遍遍的大喊着明诚的名字,瘫坐在地上。
  遇见明诚之前,初识也好,相逢也罢,她没有对这儿有过分的留恋,可这个时候,除了这里,她那也不想去。
  可是......
  现在站在藤田芳政对面,举起枪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不想了。
  这一生,爱过、痛过、恨过、迷茫过,可现在,都随着声声枪鸣声流逝,所有恼怒与烦躁,抛掷以尽,将所有留恋都定格在最初,心情平明如镜,再不畏惧这满眼的红。
  当第一声枪鸣从藤田芳政的手下发出的时候,万籁俱寂,然后就是后来围上来的人猛烈的射击。
  以秋一直是怕痛的,可是此刻,她却是连闷哼都没有。
  一滴...两滴的鲜血率先开在地面上,成为妖治的花朵。大厦将倾,她闭上眼睛,沉寂的向后倒去,狠狠的摔在了地面上。
  原来......这就叫做皮开肉绽啊。
  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轻柔的笑容,以秋努力睁开眼,却只是满眼红黑,原来,即使皮开肉绽也是不会痛的,原来,鲜血流逝的感觉是平静而麻木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直陪着姐姐的身边,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做明诚的妻子。可是她没有国,所以没有家。
  漫无边际的冷,像是一条一条拼命往骨里钻的虫,仿佛浸染到骨髓,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冻脆了。
  可是明诚的话,却又响在她的耳边,如同温热的水,让她的四肢,又有了感触。
  姐姐...严律...明诚...汪以秋。
  以秋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了,黑暗已经充盈了她的双眼,一切的感知也已经虚伪。触觉、听觉、味觉、视觉,当明诚的脸也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冷风凝冻了她的骨髓,定格了她最后的微笑。
  当喉咙中最后一丝气逸出,身体放下疲惫的瞬间,汪以秋就到此为止。
  这一生,纵有太多情感相互蹉跎的烦乱,但幸好,她从未辜负过自己的心。这一世,已经够了,她别无他求,只是,如果能在来一次的话,她想生在一个太平盛世,只为明诚而活,不再顾忌其他。
  汪以秋刺杀藤田芳政...汪以秋是中统的特工...汪以秋死了。这不像话的传闻,炸响在整个上海涉政人士的耳边,也抹杀了严律的存在。
  严律到特高课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汪以秋的尸体,一直笑着的女人,现在也在忠诚的微笑,可是却再无任何鲜活。
  可笑的是,这场局是她设的,而执行的竟然是他。
  “你今天的选择,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它改变了无数人的世界。”
  她昨天的声音还回响在他的耳边,但仅仅一天,这天就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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