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朝廷

第35章


  另一方面,对十八世纪的思想学术界,也过于重视“考据学派”。这就难免“以偏赅全”,因此有学者提出,当时“考据学不是主流思想”。(24)还有一种流行说法,认为清代的“文字狱”使得知识分子、文人不再关心“国家大事”了。但上述那些有关国计民生的问题,哪一个不是亟待解决的重要的现实政治问题?显然,考据学家是不关心也不回答这些问题的。但是朝廷上的大臣呢?那些将学问与经世相结合的“理学家”和“乡绅”呢?从康熙、雍正到乾隆的几朝皇帝呢?不正是他们这一大批人在积极带头思考这些问题,制订政策,并付诸实施,创造出历史的鸿业?不错,古人重视“内圣”之学,但若因此而忽略了“外王”致用的一段,那恐怕真是对思想史的一大误判!所以我们必须转变眼光,关注到这一个层面上来,从国家大政的方方面面来搜集资料,通过对这批人物“所思所想”和“实际行为”的挖掘研究,从而建立起“十八世纪经世之学”。
  十八世纪“经世派”的活跃时期是乾隆初年,即乾隆初政的十几年时间。出于种种原因,其后它就渐归消沉,甚至为“考据学派”所“取代”。乾隆十三年以后,随着一个政策“收敛”期的到来,“经世之学”虽没有“无疾而终”,却似乎是越来越“过气”了。实际上,考据学的兴起也有其内在理路,及社会自发的一面;它可能既非出于政治打压,也并非全由政府提倡,而“依然以在野争在朝,以道统争治统”。(25)另一方面,种种学术的升降和风气的变化,不是政府就能掌控的。其原因之一,可能在于“经世之学”只是一种“有限的”知识探求,未必为大多数学子所关心,而“考据学”则可供社会上一般士人“把玩”,何况当时很多人已经以此为“职业”了呢。(26)乾隆二十年代,“考据学派”随之兴起,蔚为风气,到乾隆中叶达到其鼎盛时期。这与乾隆朝政府政策进入一个较为迷惘的“无策期”,或许也有一定关联。
  可惜的是,迨革命军兴,则一切可称为清代“经世学”者,均失去其价值所在。有关遗产并未得以总结,特别是仍然“活着”而“有意义”的那一部分:如在清代历史中,是否存在现实可行的经济发展道路?土地开垦曾经有何作用,今后是否依旧可靠?“赋役”应如何征收?仓储是否越多越好?政府又当如何确定它的角色和地位?……(27)
  或者,如果《皇朝经世文编》(或类似的一部著作)能早若干年——如在乾隆末年——问世,世人对乾隆之治,乃至乾隆学术,恐怕都会有一番“刮目相看”了。也许,历史上就总是这样充满了遗憾,让后人不能徒然站在前人的肩上,坐吃山空,无所作为?
  
  讷亲的悲剧
  在我的新书《乾隆十三年》中,“金川之役”俨然成了一出重头戏,它并非从正面,而是侧面,从官场文化的角度来讲这个故事。其中一个要角不是别人,正是讷亲,没有他的失败就衬不出傅恒的成功来。只是还有一点“意犹未尽”。
  乾隆初年,皇帝身边都是一些雍正朝留下来的元老重臣,如鄂尔泰、张廷玉等。此时满洲亲贵、公爵讷亲,经皇上刻意栽培,成为新的核心班底的首要成员。所谓“朕自御极以来,大臣中第一受恩者,莫如讷亲”。作为大学士、独自承旨的首席军机大臣,一时之间,讷亲可谓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乾隆九年,他作为钦差大臣查阅河南、江苏、安徽三省营伍,并验看河工、海塘。当时即有人认为,是借阅视营伍及河工、海塘之名,为皇上首次南巡作实地考察。但讷亲回来,所作报告如何,似乎就没人提及了。
  时人程穆衡《金川纪略》曰:
  乾隆九年,讷亲奉命由山东巡阅江南、江西营伍,各督抚提镇款待过于乘舆。江南抚臣陈大受至启圣祖南巡诸离宫,修饰奉之。游宴所至之处,绮绣地衣,彩棚香灯,动接百里。广罗珍器古玩,自通衢陈设至于馆舍,过后从奴收卷一空。进食每具珍膳,多者至百余扛,宰杀每物动以千计。倾国聚观,田舍皆空。
  父老或释耒而叹曰:“生人大福要有分限,我侪幸未死,观此人作何结局!”
  《清史稿·讷亲传》所言:“讷亲勤敏当上意,尤以廉介自敕”,似乎就不无疑问了。而更难面对的是权力的诱惑,《稿传》接着说,“然以早贵,意气骄溢,治事务刻深”,说的恐怕就是这方面的情况。
  这些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报告皇上。乾隆十三年,因金川的败绩,皇帝这才提起讷亲的诸多不是之处,
  (赴金川途中)将军巡抚迎见,讷亲傲慢睥睨,仰面不顾。于地方情形,全不置问。秦蜀接壤,军营动静,亦概弗咨询。而其沿途,肩舆自适。驺卒动遭鞭扑,流血浃背,或至颠踣,为人马践踏,转在轿中视而笑之。此岂复有人心者耶?
  以前则置若罔闻,从不提及,迟之许久才突然翻起老账来。大家不妨想想,还有什么,是皇上始终隐忍,未曾说出的呢?
  不久之后皇上又说:
  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由今思之,此番用兵,非为金川,直为讷亲、张广泗居心不良,使之败露……讷亲专图安逸,视士卒之捐躯效命,漠不动心,得罪鬼神。是以不待他人攻发而自行发露耳。朕思及此,不觉悚然。
  最后,终于把讷亲处死。
  数十年后,嘉庆皇帝东巡返途,几位休致大臣迎驾夷齐庙,皇帝对前任军机章京吴熊光曰:“汝苏州人,朕少扈蹕过之,其风景诚无匹。”吴熊光对曰:苏州虎丘“实一坟堆之大者!城中河道逼仄,粪船拥挤,何足言风景?”
  《清史稿·吴熊光传》曰:其“坟堆”、“粪船”两语,即引述故相讷亲奏疏所言。如此看来,讷亲对南巡的态度,岂不可疑?
  可见讷亲说不定早就得罪了皇上,甚至可谓其已蹈“取死之道”。面对金川的战事,讷亲和后来的傅恒不一样,他并非是主动要求“上前线”的。其间还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就不好猜测了。
  关于吴熊光,还要多说几句。乾隆皇帝后来在《知过论》中承认:认为南巡无过,“实自欺也”。在《南巡记》中又告诫他的继承人,对南巡之事要慎重,扈从官兵须守法,地方大吏要奉公,江浙人民才能欢迎,“一有不如此,未可言南巡”。在其退位后,曾对军机章京吴熊光说:“朕临御六十年,并无失德。惟六次南巡,劳民伤财,实为作无益害有益。将来皇帝南巡,而汝不阻止,必无以对朕!”事隔多年,吴熊光谏阻仁宗南巡时,即说出这一番话,最后说:“仁圣之所悔,言犹在耳。”《清史稿·吴熊光传》曰,“同列皆震悚,壮其敢言”(参见萧一山:《清代通史》,第76页)。
  乾隆四十九年,乾隆皇帝撰写了《南巡记》,把“西师”和“南巡”作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予临御五十年,凡举二大事,一曰西师,一曰南巡”)。如此看来,这种说法就不无可疑。由于种种原因,近年以来,“南巡”与“西师”一起受到史学界的重视,这并非没有道理,但也难免其“国家主义历史学”之讥。
  至于讷亲的“悲剧”都是些什么,他到底何时、因为什么开罪了皇上,我并没有给予归纳总结——这大约也符合传统史书的写法——大家尽可细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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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近世史家萧一山曰:康熙南巡,为治黄河,而乾隆南服无事,徒以数千百万之库帑,反复于海宁石塘之兴筑,于益何有?乾隆时,黄河漫口于苏豫凡二十次,未闻弘历曾亲至其地,相度形势。乃幸苏杭,观海潮,铺陈辉张,循旧踵新,是知其意不在此而在彼也。《清代通史》卷中,第72页。
  (2) 萧一山:《清代通史》,卷2,第74~76页;据说,庚子时两宫西逃,至太原,住跸府署一切供应,均系乾隆巡幸五台旧物,慈禧太后谓为宫中所未有。
  (3) 《郎潜纪闻初笔》卷10《程文恭公奏止巡幸湖州》。
  (4) 参见萧一山:《清代通史》,第76页;梁章钜:《浪迹丛谈》卷3《吴槐江督部》;《清史稿》卷357《吴熊光传》;孙文良、张杰、郑永川:《乾隆帝》;李景屏:《乾隆王朝真相》;白新良:《乾隆皇帝传》;吴熊光谏阻仁宗南巡时,曾说出这一番话,最后说:“仁圣之所悔,言犹在耳”,《清史稿·吴熊光传》曰,“同列皆震悚,壮其敢言”。
  (5) 郭成康、林铁钧:《清朝文字狱》。
  (6) 郭成康、林铁钧:《清朝文字狱》。
  (7) 以上参见白新良:《乾隆皇帝传》,第231~241页。
  (8) 参见高王凌:《十八世纪经世学派》,载《史林》,2007年第1期。
  (9) 钱穆认为,“中国学术传统侧重在人文界,必求落实于人生实际事务上,我姑举大学三纲领八条目来说。讲到人生实际问题,实跳不出大学所提出的修身、齐家、治国和平天下之范围之外”,又提出中国学术可以分为两大纲:心性之学和治平之学,这两大纲交相为用,可分而不可分,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香港)新民书局,第69页、第71页;参见苗华国:《陆耀经世思想研究》(硕士论文,2007,未刊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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