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朝廷

第51章


因此人们感觉不到人口增长的速度,只能感觉到其增长的总量(37)。
  这样说来,在人口的增长率与妇女的生育率之间,不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矛盾?又怎样才能自圆其说?
  要么,是二者之中有一个发生了问题,要么就是两者都有错误。在本节的最后部分,我想就此谈谈自己的看法。
  李中清的人口图表早已受到识者的批评,认为不应删去其间人口的下降部分(例如十九世纪太平天国起义和光绪年间华北的旱灾)。同样,明清之际中国人口曾有相当大幅度的下降,也不应当忽视。对于这一时期的人口数量,李中清认为,1700年中国大约有1.6亿(38);曹树基则认为,在这之前的1688年,中国人口已经达到1.6亿(39),正是这两个数值,导致了他们得出了中国人口维持“低增长”的结论。
  显然,这里问题的关键就是清代初年中国到底有多少人口了?鉴于清初近一百年时间里政府只有人丁编审,没有人口统计,如何“以丁折口”,就成为一个难度既大争议复多的问题。在舍弃了丁口折算的方法以后,笔者曾经使用“回测”(或曰“倒推”)的方法,对清初中国人口数字作出估算(40)。
  为什么不使用“预测”而采用“回测”?这主要是因为明代人口数字无法利用,而其后相邻的乾隆年间数字则相对可靠一些。但问题是,应当采用乾隆年间哪一个数值作为基点?又应采用哪一个增长率作为依据?从计算方法上说,这两个数据缺一不可,但其间争议却也不小。前边所说的“不足7‰”,就是不同的说法之一。1983年南京中国人口会议曾讨论过这一问题。葛剑雄曾表示,他的汉代数字,就是根据对清代的这一认识得来的,或可考虑修正。笔者的观点是,清代乾隆年间(从乾隆七年到五十九年;不取乾隆六年第一次统计数字)的人口年增长率为13‰左右。而出于种种原因,康熙、雍正年间的增长率可能更高,也许达到15‰或更高一些(特别是在乾隆以前的五十年间)。于是,以此“回测”计算出1700年中国大约有一亿人。上述增长率是否过高?在历史上有没有过“先例”?实际上,汉代从公元57年至157年约一个世纪间,中国人口年均增长率曾达到9.9‰;宋代从公元976年至1110年一百三十余年间,户数年增长率也曾达到14.4‰(同期人口增长率为10.2‰)。可见并没有什么稀奇(41)。
  我为什么不同意说清代的人口增长率比较低,或把明清两朝“等同看待”?这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如果把明代人口数字估计过高,就产生一个大问题,即怎样看待明清两代的经济增长?从经济史研究的角度出发,我经过反复平衡、考虑,总是认为明代经济发展远远不如清代,因此才有这个认识。
  这样看来,关于传统中国人口增长率的高低之辩,还有许多问题值得探讨,而不能轻易定论。
  三、关于人口作用问题
  在这场辩论中,双方还围绕着“人口过剩”和“人口危机”的存在与否,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如曹树基认为,中国人口的模式可以简化为“过剩—缓解—重新过剩”;人口过剩的难题(始终)缠绕着中国人,成为我们生存和发展的梦魇(42)。李中清则认为,中国不存在“人口过剩”(甚至在人口最为稠密的长江下游也是这样)(43)。不仅如此,在李伯重看来,中国历史上曾否存在“人口压力”都不无可疑了(44)。这些论点不但本身意义重大,还带来如下的一些问题:我们应如何看待清代经济发展的动力,又如何评价人口因素在其中的作用?
  先谈人口压力问题。我觉得,“人口压力”应是一个中性的名词,不但不应将“人口压力”与“人口危机”等同看待,也不一定要把它与什么“障碍”或所谓“阻碍”因素联系起来。把一个“力”(或曰“感受力”)的概念,当成衡量某种发展(或不发展)程度的指标,好像(经济发展)问题解决得好,就没有了人口压力;没解决好,才会有人口压力(45),这种看法似也不无问题。以古观今,或以今观古,道理恐怕都是一样的。
  再者,从历史学角度来讲,有一个“主-客观”或“认识论”的问题,对于历史上发生的事,我们不能光凭后人的看法,而要看到前人(或曰“当事人”)的观感才是。美国学者柯文一再强调,要从当事人的直接体验出发,可能正包含有这个意思(46)。清人自十八世纪初发现了人口问题的存在(康熙皇帝),即受其驱策,而思想,而行动,吾人不能一味指责他“不合逻辑”或“有悖史实”,甚或进而否认古人故事。明显的事实是,当时中国人口还不如明代之多,但偏是在这一时期而非其后,清人针对着人口问题,提出了一整套经济对策(从朝廷到地方),并将之着力推行,付诸实践(47)。其内容可概括为经济作物种植及商品经济的开展,规模效益及跨省区经济交流的扩大,以及工业的相应发展,等等(因此我也坚持使用“经济发展”的概念,而不随意以“经济增长”取而代之)(48)。这些,大约都可称为清人面对人口压力所作出的积极努力。
  对此学界曾有一种流行的观点,即认为传统经济的发展多是被动的、迫于压力不得不为的,如迫于天灾、迫于官府或地主压迫、迫于粮食紧张等。如此一路被动消极下去,势必不到“走投无路”不止。其实,在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历程中,正是人口的增加,每每给予中国经济以新的活力,推动它向前发展和“升级换代”。如此看来,它并非什么被动应付,而恰是一种积极进取,是充满生命力、活泼向上的(49)。我们难道能因为它曾获得某种成功,就否认中国曾有“人口压力”存在?或是相反,因为它有过失败,“人口压力”才会形成?
  而且,清人的努力已使清代经济迈上了好几个阶梯,我们怎能随意赞同某些时髦话语,称其为“没有发展的增长”(50)?而在那一类所谓“过密化”的解释之下,则不但明清以来的600年,直到今天(乃至今后相当一个历史时期)的中国经济史,都将是“一无是处”。这,又怎能经得起史实的验证呢?(51)
  再说人口的作用问题。始终有人以为,人口众多就是中国所有问题的“罪魁祸首”,无论是历史还是今天;总有人把中国太多的问题归之于人口因素(或以为用它就能分析解释一切),并认为其作用一直就是“负面”的。这恰是笔者不能同意的。
  我们还是从经济历史的角度来看:在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序列之中,经济的“起步”即完全得力于人口的增加和有效需求的扩大;人口的增加,甚至会引起收益的递增,这在发展的早期或所谓“恢复时期”最为明显,也较少引起争议。到了经济发展的较高阶段,虽然收益会有所递减,但它却可能更为有效地利用日益增多的劳动力;如精耕细作的农作方式及经济作物生产,往往需要较多人手,例如江苏一些地方,雍正以前棉作较少,“盖黄霉削草,必资人多,曩时人较少也”,后“生齿日繁,故种棉渐多”,仍对生产发展有正面的贡献。可见人口增长对清代经济的贡献,就是对高水平发展也不例外。因为没有人口的如是快速而大量的增加,则没有需求的扩大;没有需求的如是扩大,就不会形成生产上的扩张和“规模经济”的出现,便也没有地区间的贸易和比较优势的交换可言。由此看来,清代中国经济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无论是土地的全域性开发,还是跨省区优势交换格局的形成,如果没有人口的大量增长,都是不可想象的。也可以说,中国传统经济需要那样高度密集的人口,二者之间有着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人口的增加,对于中国传统经济的各发展阶段,无疑都起到过推动的作用(52)。
  而且,我们不应忘记,在中国历史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农业都是“非充分生产”的,直到今天;它一方面养育了十几亿的人口,另一方面,不是仍然存在着大量的粮食(及其他农副产品)剩余吗?
  人口增加还对租佃制度产生了深刻的“始料不及”的后果,它迫使地主将租地分给更多的佃户耕种,结果就产生了张五常在《佃农理论》中所说的地租率的下降(53)。因此,我们怎能把中国历史上的一切“不是”都推在“人口”上?或把那一切都称作“不是”呢?
  但是,上述论点很可能受到如下的指责:这是不是把中国的历史说得太好了?还要不要中国革命了?如有学者指出,(人口众多所导致的)整体性贫困是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基本原因;否认这一点,对有关问题的解释,就会缠入越来越多的解不开的死结当中(54)。这类意见曾在不同场合引起讨论。笔者本人也数次得到学界同人的善意批评。如一次在争论中,有同事说:如果把清史写得这么好,还要革命干什么!我想对此不能不给予正面回答。
  问题在这里大约包含两层意思。一个是关于清史本身的。我的批评者和我也许都不同意“盛世”派一味夸饰的做法;可能也不赞成十八世纪的政治史只是一个“反贪污史”的观点。为此,我将作出如下的回答:恐怕(我们对清史)写得“还不够好”。
  另一个是关于“革命”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即便我们把清史写得再好(或清人做得再好),恐怕也不能排除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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