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64章


仁桢的奶妈徐婶,从泰安回来。见了慧容,只是与她有说有笑,说托太太的福,鬼子可劲儿祸害,好歹没耽误今年的好收成。这带来了一篮子玉蜀黍,给哥儿小姐几个爆米花吃。慧容就说,你瞧瞧,都多大的孩子了,就你还惯着他们。徐婶就说,我哪里是惯着他们,我是要讨太太的好。我们家栓子,明年头里结婚。到时候,我可要上来跟太太讨个大喜包。
  慧容嘴里说着“好好”,一边笑,笑着笑着止不住地咳嗽。丫头伺候着,一口浓痰吐出来,里头是鲜艳的红色。徐婶还是笑着帮她顺气,没忘了热热闹闹地说话。回转过身,出了屋,才偷偷地抹眼泪,对明焕说,老爷,快些遣人去请大小姐回来吧。我寻思着,迟了怕就见不着了。
  冯仁涓回来那天,下着微雨。在老家人的引领下向里走,心下一阵发冷。不过两年没有回家,冯家大宅显见已经破落。“锡昶园”的月门竟被封死了,用青砖码了起来,封得十分潦草。园门口的几丛修竹,齐根儿砍了干净,扎成了篱笆篦子,倚着院墙歪斜地排成一排。仁涓从这篱笆的缝隙望出去,灰蒙蒙的一片,竟不见一丝水的痕迹,才知道引来的襄河水也被截流填平了。这时候,她看见一列士兵走过来,精赤着上身,背着刺刀。其中一个看见了她,突然一笑,嘴唇在牙齿了舔了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浪荡。她慌了神,立刻收敛了目光,正色往前面走。
  老家人叹口气,说,大小姐,如今见怪不怪了。这园子,一早被日本人征去,做了军营。东拐里的一排老屋,给要了去做军官的家属宿舍。到了晚上,就听见他们的女人弹着弦子鬼哭鬼叫。如今这宅子……
  老家人摇一摇头,终于没有说下去。
  慧容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自己的大女儿站在床头。身侧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是自己的姐姐左慧月。
  她一阵心悸,挣扎着便要起来。慧月起身按住她。慧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偏要直起肩膀,拉住了慧月的胳膊,一边喃喃地说,姐姐,我对你不住啊。说着,眼底一股热流涌动,沿着脸颊淌下来。
  慧月没有说话,只是安抚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手瑟瑟地颤抖,渐渐才平复下来。姐妹两个定定地看着彼此。半晌,慧月才开了口,声音虽是往日的笃定,但干涩得很;因为蛮蛮,我真不想上这个门。可是,你是我的妹子,我又能怎样。
  慧容愣神望她,只觉得几年未见,姐姐也老了许多。眼里头的疲惫,是前所未见。不知怎么的,她只静静伸出手去,放在姐姐的脸上。那脸冰冷,粗糙,皮肤是晦暗的薄。慧月坐在床边,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妹妹。怀里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轻得像一片没有温度的纸。她们这么抱着,不知是谁,先啜泣起来。慧月将脸颊贴在慧容嶙峋的肩膀上,终于哭出了声,哭得揪心,不可克制。
  待哭够了,擦干净了泪水。慧容重又躺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一哭,竟然觉得心里安定了。
  慧月说,从小,你就是个闷葫芦的脾气。爷爷那时候就说,这娃儿不说话,是因为不怕吃亏,心里头见识大。我为这句话,不服气了许多年。
  慧容淡淡地笑,说,我哪里有什么见识,只是心里怕,不知怎样开口。
  慧月便不说话。窗户外头的雨住了,天际竟有云霞,在灰色的云霾上勾勒出浅浅的一线光。慧容说,如今,对姐姐,我却不得不开口。我这一走,剩下一个老头子,一个小闺女,都不是冯家人的做派,让我放心不下。
  不等她说完,慧月便肃然道,你那个老头子,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我这回来之前,已经打定了主意。桢儿将来,就是我的亲闺女。
  慧容凄然望一眼姐姐,又望望仁涓,眼里头有一丝暖。手放在慧月的手里,紧了一紧。
  正月二十一的时候,慧容过了世。底下人都说,四太太真是仁义,过了年关才去,是不想扫大家过年的兴。
  在慧月的主持之下,丧事办得排场,却并不铺张。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竟比先前拜年的人,还更多些。慧月才知道,几十年,妹妹不声不响,竟攒下这样的好人缘。
  灵堂上,紧挨着灵牌,摆着慧容生前用过的木鱼和佛珠。檀木的念珠,隐隐散发着青黑的光。还摆了她一张照相,是仁涓的主张。这张照相浅浅的笑,目光祥和安静。原是一张全家福,要用在明焕五十岁的寿辰。那是仁珏要出阁的一年,终于没用上。
  仁涓与仁桢,站在大哥与三哥身后,一身孝服,给过往的宾客行谢礼。这时,灵堂外传来了响亮的军靴顿地的声音。就看见一袭戎装的日本军官走进来,是和田润一。宾客相觑,纷纷侧目。有一两个,当即起身告辞。
  和田站得笔直,对着灵位,深深鞠了三个躬。
  转身对明焕说,四老爷节哀,夫人生前懿德积善,必早登极乐。
  此时明焕木木地站着,对他点一点头,算是谢过。他又走到慧容面前,低声说,今日方知,叶夫人与冯夫人是同胞姊妹,果然一门两巾帼。
  慧月并未抬一下眼睛,语气清淡,中佐有心。只是我妹妹命苦,看不到冯家重振家声。我只盼自己这把年纪,还赶得上为中佐与同袍送行。
  和田的喉头动了动,目光与慧月的眼睛撞击,在这年老妇人坚硬的视线中收回。他并拢双脚,对慧月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
  到了黄昏,仁桢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已有些倦。礼数上,却仍然谨然恭敬。她对着一个宾客行礼,却被仁涓扯了一下衣角。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丝绒旗袍的女人,向母亲遗像鞠躬。仁桢心里一颤,禁不住看父亲。明焕仍是木然。言秋凰梳了一个紧实的发髻,原来竟有这样宽阔的额头。仁桢愣愣地看她走向自己,说,叶太太,桢小姐,多珍重。仁桢正要谢她。却听到仁涓低沉的声音,似乎正由齿间铿锵而出:先母未过头七,你未免太心急。
  言秋凰褐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并未说什么,只对她们浅浅地鞠了一躬。
  吊唁的宾客里面,有许多是仁桢未见过的。其中记得一个中年妇人,她只觉得十分面善。临走时,执起她的手,虽未多说话,眉目间是温柔的痛楚。妇人离开灵堂,却又回身望她。仁桢的目光也不禁跟随她的背影,流连了许久。这些,被慧月看在了眼里头,与执事问起这妇人的来历。回说,是城东老号“德生长”的卢夫人。
  慧容“五七”时,慧月便要回叶家去。她对明焕说,待丧期过了,她预备将仁桢接回修县。
  明焕只是愣愣地不说话。
  仁涓问,爹,往后的日子,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明焕终于说,桢儿将将读了中学,从长计议吧。
  慧月叹一口气,口气绵软了些,我不接她便罢了。离出阁尚有几年,到时我这个大姨,该做的主还是要做的。只是这阵子,由不得你尽与那个戏子胡闹。我在一天,她言秋凰就没这么容易进冯家的门。
  明焕只站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执起了一把胡琴,是他常用的。胡琴的颜色通透。他一年便上一次桐油,养得很好。他轻轻抚摸一下,又摸一下。突然举起来,狠狠地掷到了地上。黄檀的弦轴立时崩裂。琴弦断时发出清亮的一声响,将这房间里的安静划过,洞穿耳鼓。
  重逢
  这天黄昏,仁桢坐在祠堂后的凉亭里,身旁坐着一只黑色的猫崽儿。过年前后,这一带的野猫多了起来,多是为了祠堂里的摆供,赶都赶不走。出了正月,冷清了,也就渐渐散了。只这一只,却不走,定下心在屋后废弃的土地龛做了个窝。仁桢第一次看见牠,牠正艰难地在地上拖着一具已僵硬的鼠尸。老鼠硕大,是被遗弃的猎物。头部已经腐烂,凝固着乌紫的血。因为看到人接近,牠警惕起来,迸出小兽的本能。趴低了身体,喉咙里发出隐忍声响。仁桢看一眼牠瘦弱的脊背,支楞起的凌乱毛发,心想,这么小就要出来觅食,怕是无父无母。后来,她便三不五时拿些吃的给牠。大雪那几天,她拆了一件旧棉袄,填在土地龛里,给牠御寒。谁知再来看,猫崽却将棉袄刨了出来,棉花扒拉得到处都是。仁桢便晓得,牠对自己亲近得有限。却不知怎的,更为心疼起来。不再扰牠,只是间中来看看。人和猫偎着,不说话。
  她正愣着神,却听见身后有声响。黑猫崽儿轻轻叫一声,跳出凉亭,箭一般跑远了。来人是阿凤,在她身边也坐下,口气有些躁,说,我的小姐,你待自己也太不仔细。野猫性子烈,抓了你如何好?仁桢抬起眼睛,看猫崽儿从土地龛里探出了头,朝这边遥遥地望,满眼戒备。
  她说,如今这家里,还有人管我吗?
  阿凤拍一下腿,说,这成什么话,我不是来管你了吗?你可知道你们学校里,甄别试已经发榜两天了。
  仁桢点点头,说,分到哪个班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阿凤便有些恼,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三老爷家的双胞胎,跟你一个年级不是?都分到甲班去了。你看三房那叫一个喜庆,杀猪宰羊的心都有。不知的,还以为中了状元呢。依我说,这个榜要去看,不为了小姐你自个儿,是为了咱四房,你懂不?
  仁桢抬起脸,正撞上她晶亮的眼睛。她心里一动,都说阿凤憨,怕是错看了她。
  两个人赶去了学校。天已经黑透了。原本还在放寒假,周遭也并未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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