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67章


  人们想了又想,不明白,便又问他。他便支起两根手指头,做个飞虫的手势说,说,悄悄在俺那儿,说的是个蚊子。
  这对子算工整,仁桢心里也叫绝,却听见三娘的声音,说,老五,你又跑出来舌粲莲花。你三哥在书房等得心焦呢。
  这时又看见仁桢后头,忽而神色严厉,说,你这个丫头,叫你多伺候小姐,凑的什么热闹。仔细我罚你。
  仁桢这才看到身后的阿凤。阿凤说又不见了宝儿,出来寻。主仆二人走着,仁桢问,这个老五,是什么来历。
  阿凤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寡闻,说,就是传来传去的姚永安。家里行五,自来熟,老爷太太们都叫他老五。
  说完又接上一句,一个纨绔子弟,倒是很有手腕,才不过几日就与三老爷称兄道弟起来。
  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子蹒跚的影儿,阿凤叹道,唉,我倒是要寻根绳子,拴上他才成。又回过头,压低声音说,桢小姐,范老师有些惦记你,说想见一见。
  仁桢坐在禹河边上一处逼窄的木屋里,她并不知道,襄城还有这样破落的所在。她从不规则的窗口望出去,河水上浅浮的油污荡漾,泛着异彩。远远看见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在河边哧啦哧啦地刷着马桶,腰间的肉,也随着动作的剧烈而微微颤动。听到有男人咳嗽,清一下喉咙,“扑”地向河里吐了一口痰。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筛落下来,光斑落在她的手指上,跳一跳。她盯着这光柱里细细的尘,耳边响起了逸美的声音,仁桢,你上次见言秋凰是什么时候?
  仁桢惊醒一般,回忆说,有一个星期了。
  逸美问,她和你谈了些什么?
  仁桢想一想,无非还是那些,谈她演的戏,问我的功课。
  逸美皱了皱眉头,说,她始终没有谈起你爹?
  仁桢摇一摇头,她看见阳光跳了一下,从她指间离开了。她尽力地用平缓的口气说,范老师,我说过,你们不要把我爹扯进来。
  可是除了四老爷,整个冯家,恐怕没有人能说得动言秋凰。阿凤脱口而出。
  仁桢一愣,说,说动言秋凰?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让我瞒着爹,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究竟要做什么?
  逸美背转过身,立在窗前,她的剪影笼着惨白的光晕,毛茸茸的。仁桢看她打开抽屉,掏出一根纸烟。想要点上,点烟的手有些发抖。
  她说,仁桢,你还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
  这时阿凤站起来,用清冷的口气说,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组织的安危。
  逸美说,她还是个孩子。
  阿凤顿一顿,嘴角是不明所以的笑容,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在这个年纪,已经跟我爹在太行山上打游击了。
  逸美将烟掷在地上,声音有些发涩,她姐姐已经为我们牺牲了。
  阿凤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范主任,在接受这次任务前,组织已提醒过你,不要将个人感情带入工作。如果不是因为你瞻前顾后,我们在冯四夫人的丧礼上,已经动手了,不是吗?你该清楚夜长梦多的道理。
  这时的阿凤,在仁桢眼里倏然变得陌生。夕阳的光线落在她的脸庞上,勾勒出的轮廓,如岩石峥嵘。
  逸美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半晌才睁开。她看着仁桢,说,不,你什么都不要知道。桢儿,你若还想帮我们,就将言秋凰请来罢。
  阿凤叹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对于言秋凰的如约而至,仁桢是意外的。她仅仅按逸美教的话,说有一个热爱京戏的朋友,从北平远道而来,希望会一会她。
  这是不高明的借口。然而,言秋凰平静地听她说完,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疑虑,用温和的声音说,好。
  她看着言秋凰拉开门帘,走进了“永禄记”楼上茶社的包间。短暂的寒暄后,阿凤带仁桢走出了包间。逸美轻轻地将包间的推拉门阖上。她回过头,恰看见言秋凰坐定,将一缕额发捋上去,无声无息。
  仁桢坐在窗口,面前摆着一盘糖耳糕。眺望临河人群的川流,却禁不住心中焦灼。她不时地向包间的方向望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许多年后,当年老的仁桢坐在同一个地方,望着这包间的方向。只看见一个俗艳的花牌,上面写着“张杨喜宴,秦晋之好”。她心中有了一丝悔意。她想,或许那一天,她闯进包间,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但她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忍受着时间的煎熬。
  仁桢有着种种的揣测,但仍然无法预料,包间中的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谈论一个攸关生死的计划。言秋凰安静地听。逸美从这女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这正是令她担心的地方。在台上七情形诸于色的名伶,台下的面目寡淡,分外叫人疑惧。有一刻,逸美几乎绝望地想,这个计划,简直是孤注一掷。或许待这谈话完结,便应将这女人除去,以绝后患。但是,当她向言秋凰展示一样东西,一瞬间,女人抬起头,瞳仁里死灰复燃般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只玉麒麟。
  逸美在内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和田润一对京戏的迷恋,在襄城已不是秘密。此时的和田中佐,并不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亦不知逸美所属的组织,早在一年前已截获日方的一封密电,内容触目惊心。一次偶然的扫荡中,和田从叛徒处得到一份名单,清晰地列明了共产国际设在中国华北境内的十二个联络站的三十一位负责人。然而,由于与“樱会”出身的统制派之间的间隙,和田拒绝交出这份名单。他甚至利用了自己的风雅,以中古音律作密码重新为名单加密,并随身携带。这份名单成为他之于统制派斡旋自保的筹码。而密电的内容正是日方的部署:得到这份名单并破译后,再将这军阶并不高尚的异心者法办。逸美与她的组织,要做的事情,便是抢在日军采取行动之前,让和田与这份名单,永远地消失。
  几年前,“容声”大舞台上演的一出故事,令和田中佐耿耿于怀,几成心中块垒。而故事的主角,正是言秋凰。
  言秋凰从包间里出来,脸上浮着浅笑,依然水静风停。然而,仁桢还是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她们在禹河边上分了手。岸上车水马龙,唯有她们静静地站着。言秋凰望着仁桢。眼睛里,映出一道河水的涟漪,在瞳仁间弥散、平复。仁桢在她的目光中努力地寻找,终于徒劳。
  言秋凰躬一躬身,说道:桢小姐,下个月三老爷寿辰,我要来贺上一贺。若是唱得不好,还望海涵。
  仁桢心里一触,终于没有说话。言秋凰打开手袋,取出一方锦缎的手绢,递给仁桢,说,小姐嘴角有块枣泥印子。这手帕是干净的,莫嫌弃。
  仁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这时,她看见言秋凰的微笑,有些期艾。但内里,仍是那么一点对她的讨好。
  冯家三老爷六十寿诞操办的排场,四房上下的人,多少不以为是。毕竟四房白事,居丧未满一年。然而明耀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旁人便不好再说什么。及至要请戏班子,偏又点了“荣和祥”。这正是言秋凰所在戏班。家里就传说,这是三太太的主意。是要让众人看一看,一个下九流要进冯家的门,除了唱堂会,是断无其他路的。
  后来便有消息传过来,说“荣和祥”的角儿,尽数来为冯老爷祝寿,戏码是太太小姐们任点。只是,言秋凰怕是来不了了。
  明耀夫妇觉得十分扫兴,说如此,不如换个戏班子。“荣和祥”的沈班主心焦如焚,与言秋凰好说歹说,忽然一句,我的言老板,这确是三老爷下的帖,可也是碍着四老爷的情面。看在四爷的的份儿上,您就格外开恩罢。
  这句情急而出,错上加错。正上妆的言秋凰听到这里,将一朵珠花掷在地上,淡淡说,既是四老爷的面子,就让四老爷来请罢。
  耽误了半个月,班主如坐针毡的时候,言秋凰却来找了他,说愿意去唱这个堂会。班主虽心里疑惑,亦如蒙大赦,说这堂会唱完后,言老板的包银再加两成。
  冯家里外,便又有了一些议论,说一拒一应,这出戏,倒好像是演给四老爷看的,且有了热闹好瞧。听了这些,仁桢想起了那日言秋凰的话。个中的缘故,不十分明白,已隐隐地有些担心。
  寿诞那日,冯府之内一片焕然,是少有的富丽。来人感叹,都说冯家伤了元气,如今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那些暴发户可比的。只是,戏台子却搭得偏僻了。“景尚苑”是先前老太爷的园子,多时不用了。依着明耀的气概,格局小了些。有客就问,昔日的“锡昶园”是何等的风致,放着好好的一处地方不用,倒将戏台子搭到这角落里来,胳膊腿儿都施展不开。这三老爷不知唱的哪一出。旁人就应说,你怕是许久没进冯家的门,还是有心戳痛脚?“锡昶园”如今封了大半,毗着日本人的军营。等阵儿敲锣打鼓,倒是想要招惹鬼子来吗。
  待宾客落定,人们才看见,最前排的一个贵宾座,虚位以待。底下就议论说,这是哪家的爷,好大的架子。
  略等了一会儿,三老爷对管家使了个眼色。闹台锣鼓响得敞亮,先来上一出“跳加官”。身着大红袍的生脚儿,举着上书“加官进爵”的条幅,卖力地扭动。这时,却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缓缓走进来。这男人穿着黛青的长袍,玄色的羊皮夹袄。与一众宾客相较,衣着是寒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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