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72章


他们传递着一只军用水壶,救护员将仅剩下的一点葡萄糖融进了水里。每个人张开嘴,渴望而节制地喝上一口,又传给了下一个人去。文笙支起凌佐的身子,要给他喝一口,可是水刚灌进去,却顺着嘴角流出来。凌佐的腿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仍然在不停往外渗血。如同对待所有的伤员,救护员要求他的意识保持清醒,防止陷入致命的昏迷。文笙不断地与他说话。凌佐开始还应他,渐渐有些应不动,便微笑一下,眼睛有些发暗。浦生挨过来,说,凌佐,你不能死。我说个道理,你就舍不得死了。
  凌佐笑一下,轻轻说,我无父无母,有啥舍不得。
  浦生说,你听着,你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呢,怎么能死?
  凌佐说,是啊。我和文笙都是童男子。这样死了,要被别的鬼笑话。
  文笙说,照你说,你是尝过?
  浦生说,我当然尝过,女人好着呢。
  文笙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好法。
  浦生舔一舔嘴唇,说,怎么个好法,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的女人,你有了她,还想要其他的女人。有的女人,有了她,就不想要旁的女人了,就像我没过门儿的媳妇儿。
  凌佐笑一笑,笑得开了些,露出了虎牙。他说,那你又怎么舍得离开媳妇儿。
  浦生定定地看他,又看文笙。浦生将三个人的手按在一处,郑重地说,咱兄弟仨,说好了,谁都不能死,等仗打完了,一块儿回家娶媳妇儿。
  文笙眼底一热,点点头。不期然地,他头脑间闪过一张女孩儿苍白的脸,一身素裹。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浦生对他说,文笙,咱哥儿俩轮流看着凌佐。你睡会儿,天快亮了,待会儿突围,还得卯着一包劲儿呢。
  文笙说不碍事,可是眼皮却沉得已经抬不起来了。朦胧间,看见自己一个人,徒步走在山梁上。路这么长,总也走不完。四周围一片荒凉,连棵树影也没有。他走着,终于看到了一处村庄。有些老乡,宰鸡倒酒迎接他。酒香得很,他连喝了三大碗。老太太大姑娘,在他面前扭起了大秧歌。这景这人都分外眼熟,他想起来了,是去年他们队伍到过的长清和章丘一带,不知是哪个村落。
  突然,起了大风沙,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用力地挥手,还是看不见,风沙越来越大,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风忽然停了,飞沙走石,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子也不见了,他又重新立在了山梁上。这时候,远远走来一群人,嘴里发出“哈哈”的声响,震耳欲聋。是“红枪会”。他们举着红缨枪,枪缨子尺把长。他们头上勒带子,迈着八字步,口中念念有词:“吃符上法,刀枪不入。”他们脸上现出野兽一般狰狞的表情,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一个激灵,文笙醒了过来。心有余悸。他看着天际间有一线墨蓝。他觉出腿上有冰冷的黏腻感,摸一把,一惊,满手是稠浊的紫红色。这时看见浦生带着医疗队的军医小郑走过来。小郑累得已有些虚脱,眼神散着。因为刚才的轰炸,救护所的同事都牺牲了。只有她和一个护士在运送伤员的路上,躲过了一劫。她很轻地将凌佐已经渗透血的绷带一层层地剥下来。剥到最后一层,凌佐灰白的唇疼得翕动了一下。绷带已经粘连在了伤口上。小郑皱一皱眉头,小声说,出血太多了,这样下去会感染。止血剂不够用,盘尼西林也没有了。如果天亮回不去营部……她看了凌佐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文笙让凌佐依靠在自己怀里。他觉得在湿寒的军服下,凌佐的身体有些发烫。一阵风吹过来,他将这身体搂得更紧一些。
  文笙。是气息微弱的声音。凌佐张开的嘴角,细微地抖动。文笙将耳朵贴过去,那声音弱得像游丝一样,他听不见。他还是极力将耳朵贴过去,终于听见了。文笙,凌佐说,我想吃炸糕……耳朵眼儿炸糕。
  文笙看他黯然的眼睛,有小小的火苗。文笙的脑海里,是两个穿着青蓝校服的少年,捧着刚出炉的炸糕,热腾腾的。他们咬上一口,稀甜浓香的红豆馅儿流出来。他们烫得伸出舌头,忍不住又咬下一口去。
  文笙,我不想着娶媳妇儿了……我死之前,想吃上一口炸糕。文笙听着,心里骤然涌上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浦生捉住凌佐的手,急急地说,媳妇儿要娶,炸糕也要吃。等我们出去了。多少炸糕,任吃。就怕你的肚子装不下。
  凌佐虚弱地笑一下。他说,文笙,我想央你件事情。然后定定看着。文笙也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点头。凌佐挣扎着要坐起来,终于一阵喘息,放弃了。他说,你帮我把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
  文笙轻轻拉起他脖子上的红丝线,似乎被什么勾住了,竟拉不出来。他在凌佐胸前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温热的金属。他将它拉出来。
  凌佐凝神望这枚很小的钥匙,在夜色中发着清冷的光。文笙。他的声音更干涩了一些。这是匣子的钥匙,我跟身带的木匣子……回了营部,我床底下,你把匣子取出来。要是我死了,将来回天津,你替我将他的宝贝儿一起葬了。
  浦生扭过脸,恨恨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挂着那个老太监。
  凌佐舒一口气,彷佛完成一桩心事。他重新躺在文笙的肩头上。他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答应过我娘的,我不能不孝。
  文笙攥住那把钥匙,天尽头有浅浅的红。他觉得眼底被这红色刺痛了一下。有滚热的一股涌出来,却随即被冰冻,凝在脸颊上。
  九团增援的部队,在曙光的掩护下,悄然行进。村外的日军,蠢蠢欲动。然而,营里唯一一台通讯设备,却在这时出现了故障。抢修未果。韩主任下到壕沟里,说,弟兄们,天亮了,恐怕一场硬仗,还要靠我们自己了。
  他走到文笙面前,蹲下身,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终于也有些动情,语带哽咽,都要活着突围出去,娘老子在家等着呢。
  浦生问,主任,团里的部队,赶不过来了?
  主任说,应该已经在两公里外。但是,这里山势太险。如果无法确定我们的具体方位,贸然入山,四面都是鬼子,极可能会中了埋伏,进入包围圈。
  他叹一口气,壮士断臂,是兵家之道。如今与其连累团部,倒不如自救。只是就算先杀了出去,老百姓也是要遭殃。
  文笙站起身,问道,如果能够让外面的同志确定我们的方位,里外有了接应,突围就有底气了。
  主任点点头,他回身一指,叹道,这东西不争气,信怕是送不出去。
  文笙沉吟,说,主任,你要是信得过,我倒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他伸出手指,行的是强劲的东南风。几个小伙子,找来村里的竹筐,劈成篾子。按照文笙要求的形状,在火上细细地烤。又找来糊窗户的棉纸。文笙打好了糨糊,醒着。心中默念着龙师傅教给的口诀,用棉线一道一地道将竹篾捆扎起来。粗糙的篾子带着芒刺,扎了他的指头。一阵钻心,血珠渗了出来。他的手并没有停,只两袋烟的功夫,三只锅底风筝的骨架便扎好了。
  浦生在旁边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文笙没有说话,只是将棉纸覆盖到骨架上,刷着糨糊,细细地、一点一点地黏好。又向着火,借着热力转动着风筝的边缘。时而放在嘴唇边上触一触,终于说,成了。
  上好了线,他将风筝停在自己的手背上,略略举高。风筝如一只巨大的白蝶,微微翕动翅膀。文笙只默然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一抖腕,撒出手去。那风筝先是迟疑似的,平平飞了一程,忽然如得了命令,昂然跃起。“好风凭借力”,扶摇直上,浮动在还算净朗的天空中。
  文笙舒了一口气,原本挺立的身体,也有些松弛。他牵过风筝线,让浦生拉住。自己又举起另一只风筝。这一只,似乎放得轻松了许多。他望一望天上,两只风筝飞舞间,彼此追赶,有了许多的活气。韩主任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风筝线,说,还有一只,看你的了。
  这时,忽然起了大的风。风筝刚飞上天去,便是一个翻身,而后俯仰不止。线被吹成了一个兜儿,风筝便不停地打着旋。文笙将右手拢住随风刮弯的线,向后一绷劲儿,转身又做了个带手。眼看要掉下来的风筝,竟又是一个翻身,直冲云霄。待它停稳了,文笙才腾出手,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主任在旁边叹口气,说,北地多烈风,我自小也放风筝,可你刚才真让我开了眼界。
  文笙便说,主任,我下头的动作,劳您和浦生跟我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鬼子发现就来不及了。
  他便急急地将线扯三下,又缓缓地扯三下,又急急地三下。韩主任与浦生照着做。三只风筝整整齐齐,在天空里一字排开,时疾时徐地顿挫,与其说像舞蹈,不如说是在列兵。
  穆尔斯电码。韩主任恍然道。
  什么?浦生还未醒过来。韩主任说,三短,三长,又三短。这是穆尔斯电码的求救信号。文笙,你是哪里学来的。
  文笙道,以前在教会医院里,一个师娘教给我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用上了,希望有人看得见又看得懂。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手中的动作。突然,听见密集的机枪声响起,浦生手中的风筝被击中,瞬间掉落下来。它仓促地燃烧着,在空中划了一道红亮的弧。
  文笙咬紧牙关,和韩主任两个人,没有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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