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71章


除却闭门一个时辰,接受兄长明耀的教训,冯家似乎并没有为难他,连同他带回的初生女婴。这婴儿早产,哭得却分外嘹亮,令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看八字,孩子命中缺土,又因哭声铿锵琅琅,大名便作“仁珏”。日子久了,妻子慧容开口说,也取个小名儿罢,日后好唤些。明焕正临帖,见乳母怀中的仁珏,正睁着晶亮的眼睛看他动作。他倏忽想起言秋凰在他手心里写的两个字。“ 东山携粉黛,绛帐列凰鸾。”“大鸾”应的是她自己,便不觉间落到纸上。女婴又哭起来,慧容看了,说,这丫头鲁直得很,命硬。得有个名字衬得才好。她便提笔,蘸了墨,将那“鸾”下面圈了,改成一个“蛮”字。
  叫“蛮蛮”的女孩长大了。眉目的轮廓渐渐清晰,知道底里的人,便有了一些联想。明焕也看出,与大女儿的丰美不同,这孩子俏得凛冽清冷。性情也是,不偎人。说话做事自有一股拗劲儿。慧容便时不时在人前说,唉,这闺女的刁蛮,倒像足我们左家的人。她将话说在明面儿上。明焕便知道,内里是对蛮蛮格外的一分保护。个中用心,“视若己出”也难尽其意。他心里生起感动,更觉愧歉。到了开蒙的年纪,蛮蛮的聪颖,非同辈可比。须臾十行,过目成诵。两夫妻端坐着,听她朗朗地背〈陈情表〉。都没有说话,相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些安慰。
  明焕并不知道,此时言秋凰已经来到襄城。沪上一番蹉跎,开罪了黑道上的人。走也是走,不走也是走。没容自己多想,舟车兼行,便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寄身于叫做“荣和祥”的戏班。三个月后,因口耳相传,明焕慕名而来。当艺名“赛慧真”的女伶在台上一个亮相,他不禁心下一颤。
  明焕等在戏院门口。言秋凰款款走出来,看见他,她并不意外似的。明焕劈头一句,你来做什么?言秋凰的笑还凝结在脸上,这时一点点地泛出苦意。她说,我原未准备做什么,如今你来寻我。我不做些什么,倒彷佛对你不住了。明焕冷冷道,你心中只一个“戏”字,在哪里不是唱?言秋凰默然良久,问他,我写了这许多信给你,你可曾覆过一封。当年医生说,那孩子被你抱走时,还未咽气,可是真的?
  明焕二话不说,便驱车带她到罗熙山下。言秋凰面对一丘小小的坟茔。林寒涧肃,岚气逼人。她抖动了一下,竟再未流下泪来。明焕道,你既来了,我将你作故人,会好生待你,你且好自为之罢。
  四老爷明焕,公然捧起了戏子言秋凰。冯府上下,却装聋作哑。多年过去,捧与被捧的,都渐渐老了,果真形如故人。
  白驹过隙,冯家二小姐仁珏,已近大学毕业。在家中依然特立独行,蛮蛮如昔。青萍无托,情何以堪。明焕看在眼里,只觉万事皆挂碍,唯有听之任之。他并不知,言秋凰写给他的书信,无意被女儿发现。蛮蛮一时间心如死灰,想与前生了断。好友逸美临行,她将随身玉麒麟相赠,有托付之意。
  言秋凰再次看到这只玉麒麟,已过廿载。此时蛮蛮身故,哀恸无言,水落石出间百感交集。眼前的范小姐,恍若灵媒。字字凿凿,是亡女要她雪恨。
  尘埃落定,已然生无可恋。她想自己唱了一辈子的戏,从未演得这样好过。只憾没有观众,对手欠奉。满眼黄泉碧落,隐约有笙箫之音,远远的,直等得她的谢幕。
  杨楼
  文笙躺在潮湿的水沟里,周围一片静寂,间或传来极其细微的虫鸣。纺织娘或别的,在这入秋时分,仍有一些气息,是生命的尾声。一阵微风吹过来,也是瑟索的。衣服早已被汗浸透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九团一营的弟兄们,已经在这里困守了三个时辰。黄昏四起的硝烟,这时沉淀下来,空气弥散着淡淡的火药味儿。有人悄悄地挨近文笙,低声问,鬼子怎么没动静了?浦生对他们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也抬起头望一望。不远处的篝火,旺了一下,如同警戒的狼烟。
  因为太过困倦,文笙阖了一下眼,头脑里立即响起“咯噔咯噔”的马蹄声。他心里一紧,眼睛张开,恰看见韩主任的脸。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到他的目光指向不知名的辽远地方。
  过了一会儿,韩主任望了他们一眼,笑一笑,脸上的紧张似乎松弛了一些。他躬身走过来,脚踩在土坷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凌佐苍白着脸色。他身旁的一个男孩,抱着腿,已经睡熟了。这是宣传队最小的战士,只有十五岁。浦生要叫醒他,被韩主任挡住。这中年男人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轻轻盖在了凌佐与这男孩的身上,说,天就快亮了。我们的队伍就要来了。
  这里地处巨野县东南,属大义镇,离开县城足有二十五公里。腹地险要,向为兵家必争之地。鲁西军区三旅九团,为扩大根据地,部队以营为单位分散活动。团政治部主任韩喆率一营,团宣传队二分队、一个侦察班共三百四十人至巨野东南的德集一带开展工作,掩护群众秋收。九团二次到达巨南,未及半年,已在巨南地区建立起抗日根据地。一时间,成为日军肉中之刺。
  文笙与战友们,在这个深秋的黄昏,与鬼子狭路相逢。一营在杨楼村头的晒麦场上操练。村民们围着宣传队看热闹。文笙借了《四郎探母》的调儿,编了一出剧。他们刚刚从太肥山区调到鲁西不久,故事是在长清县听来的。说的是个从军的战士,上战场前,与母亲和新婚的妻惜别。凌佐因为生得矮小,被文笙派作年轻女人的角色。他想演战士,很不服气,但终于妥协。扮上了,竟很像一回事。一亮相,便有老乡叫好说,好个俊俏的小媳妇儿。没成想,他一开嗓,一句“夫哇……”竟石破天惊一般。一段西皮流水,唱得文笙心中暗暗赞叹,知道是他养父当年票戏,耳濡目染的老底子。
  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紧急集合命令。侦查员报告,发现日军数辆军车,直奔杨楼而来。附近几个县的日军,调动频繁,有合围迹象。宜从速向西转移。韩主任与营长罗维中商议,大敌压境,退无可退,唯有部署正面迎击。同时报告团部,请求增援。
  营指挥所设在村西南角的一个大院里,三个连队各自驻守村落一角。宣传队深入农家各户,动员战勤。
  文笙换上军装,站在村口碉楼上,远远地看见鬼子的几十辆卡车、三架坦克,接踵而至。汽车停在村东的洼地,转眼间,将整个村落包围。骑兵围着村子一圈圈地飞驰,如同示威。
  这样僵持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炮声轰鸣。炮弹从村东北角接连飞了进来。爆破声此起彼伏,弹片四处飞溅,削得树枝纷落,房倒屋折。漫天的瓦砾、碎石。村民们已被安全转移到防御工事,敛声屏息。这时候,一只山羊从颓圮的山墙中跳跃出来,穿梭,从麦场向村外的方向奔跑。“这是俺家的羊。”一个老太太很利落地爬出工事,来不及阻挡,她已经颠着小脚追赶出去。日本人的重机枪突然响起,一梭子弹击中了了羊,也击中了她的脚踝。文笙看着她踉跄一下,缓缓倒了下去。韩主任一咬嘴唇,挥手低声喝道,给我打。
  手榴弹在敌群中炸响。一颗掷到了卡车上,瞬间便是熊熊燃烧的火球。已经擦黑的天,豁然一亮。副营长派了步枪,宣传队一人一把。他拍拍他们的肩膀,说,沉住气,瞄准,一枪一个。太肥山区的实战经验,这回派上了用场。浦生猫在战壕后头,对准冲上来的鬼子。接连三枪,弹无虚发,枪枪毙命,喜得嚷道,娘的,过瘾。将文笙凌佐的斗志也激起来,一时间热血沸腾。
  暮色浓重,火光盈天。几次突击,日军未能越过寨壕一步,终于发动另一轮炮击,将两尺厚的围墙炸开了一个缺口,冲进了二十多个鬼子。副营长组织机枪火力封锁突破口,一面大喊,拚刺刀,一个也不放他们出去。东寨墙的打麦场上,弟兄们围住鬼子,走马灯一般转圈拚杀。文笙和几个宣传队员赶过去。副营长瞥见他们,大吼一声,年纪小的后边站。凌佐嘟囔道,战场无长幼。这时,一个鬼子冲了出来,后退几步,要向一个战士开枪。凌佐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抱住了鬼子的腰。鬼子一惊,反身一刀,恰扎在凌佐的大腿上。再也刺第二刀,凌佐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地上一道血痕。副营长驳壳枪一抬,正中这鬼子眉心,当场毙命。
  文笙搀起凌佐,向临时救护所的方向跑。跑到村西头,听见一声巨响。还挂着红十字旗的整幢房子,立时在眼前坍塌。看着一辆坦克混着浓烟,撞开了北寨门,发了疯似的冲进来。战友们爬到坦克车上,用手榴弹砸车盖,砸不开。凌佐在他肩头喘息,喊道,炸,炸履带。却听见东边一阵急促的枪声,继而大地随着轰鸣颤抖了一下。
  文笙的耳鼓震动,周围猛然沉寂下来。浦生跑向他们,在轰鸣声中,文笙看见他焦灼的神色,努力地辨认他的口型。一切都是徒劳。他唯有背起凌佐,跟着浦生使劲地奔跑。
  暗夜中,他们沉默地躺在防御工事里。不远处卧着弟兄们的尸首。血腥与硝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分外刺鼻。这一番战斗,一营损失惨烈,战友伤亡过半。副营长在短兵相接中牺牲。日军从巨野、金乡、成武三个县集结兵力,已逾千人。三旅的增援队伍迟迟未到。再打下去,无异以卵击石,唯有以静制动。好在夜色低沉,日军不明就里,几番进攻未果,不再轻举妄动。
  三个时辰过去了,饥饿与疲倦,如钻入骨髓的蝗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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