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74章


哽咽了一声,少爷……却没有说下去,转过头,仍是立着。
  卢文笙,你胡闹什么。韩喆青白着脸,一声断喝,给我回宿舍去。
  文笙不动,被几个战友硬是拉走了。
  韩喆站在郁掌柜身旁,长叹一声说,老人家,您这唱的是一出“苦肉计”啊。
  郁掌柜挺一挺身体,不睬他,将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一阵寒风吹过,吹得韩喆猛一个激灵。再看郁掌柜,似乎不为所动,重又阖上了眼睛。
  将近黎明的时候,韩喆冲进了宿舍。文笙和衣坐在床上,听韩主任用冻得颤抖的声音说,卢文笙,再这么着,老爷子的命可就没了。
  县城东南的小酒馆里,郁掌柜和文笙相对坐着。不远处即是城门,车马穿行,扬起浅浅的尘土。老掌柜瞇起眼睛,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叹一口气。
  老掌柜说,少爷,韩长官着你送我。他怕也看出,依这把年纪,便没有下一回了。
  文笙眼睛里动一动,仍未说话。老掌柜说,人都会老。人老了,便不济事了。我会老,你娘也会……他哽咽一下,不说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卢家有幸,倒出了个血性汉子。
  跟身的小伙子便递上一壶酒。老掌柜说,来,你娘说齐鲁寒冻,让我带上了这壶“霜满天”。本琢磨着与少爷路上小酌。罢了,如今咱爷俩儿喝下这杯家乡酒,就此别过。
  他倒上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冲文笙亮了杯底。给文笙也倒上。文笙也未犹豫,就灌下了喉咙。一时间烈火烧燎般,只觉入肠入腑。倏忽,他心里一阵发堵,自己满上酒杯,也对掌柜的让一让,又仰颈喝下去。渐渐,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努力抬起头,看见郁掌柜的面目,竟迷离起来,模糊不清了。
  郁掌柜神色平静,看文笙些微挣扎了一下,趴倒在了桌案上。他叫小伙子将文笙架起来,搀扶到暗处。这才舒一口气,远望薄暮中的城门,轻声道,少爷,对不住了。我郁某不能辱了使命。
  归来
  文笙回来的时候,昭如正执着一炷香,念念有词。
  香忽然断了。滚热的香灰落到她手指上,烫得她心里一麻。
  她将眼睛阖得更紧,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
  太太。她听见了云嫂在背后唤她,犹犹豫豫地。
  她愣一愣,缓缓回过身,看见云嫂边儿上站着一个黑脸膛的青年,一身短打。
  她盯着这青年,看了半晌。当她终于辨认出是文笙,手里的香落到了地上。
  文笙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轻轻说,娘,儿子不孝。
  昭如慢慢地蹲下来。她触一下文笙的脸,手指间用了力。这脸上的轮廓略有些粗糙。她不信似的,又用一下力。然后是这青年宽阔得多的肩膀、胳膊。她摸摸索索,同时间,嘴唇微微颤抖。
  云嫂在旁边笑着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当娘的都不认得了。
  这话音刚落,昭如猛然扬起手,重重打在文笙身上。文笙被打得一个趔趄。他直起身体,重又端正地跪好。昭如的手没有停,一下,又一下,打得越发的狠。她哽咽一下,终于哭了出来,渐哭得撕心裂肺。
  云嫂擦了一下眼角,说,笙哥儿,你让娘打。你可知道,你再不回来,你娘就要死过去了。
  文笙低着头,没一句言语,默默地承受。
  终于还是郁掌柜,走过去,将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昭如扶了起来。他说,太太,别再打了,再打就把孩子打坏了。
  他又对文笙道,笙哥儿,你且跪着,让你娘消一消气。
  文笙跪在前厅,没有人敢扶。这满屋里的陈设,丝毫未动过。在他看来,却不知为何如此陌生。
  屋里生了炭火,然而,惶惶然间,他只觉得周身发冷。他抬起头,面对着迎门画像上的老祖宗。他从未仔细地端详这男人的面目,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和蔼的。恭谨的样子,两道长长的寿眉垂下来。双颊松弛而饱满,一脸的福泽寿禄。
  很久之后,手指上有些细微的痒。文笙看到,一只很小的蚂蚁,极谨慎地,沿着他的食指向上爬。文笙抬起头,就着夕阳的光线看牠。牠似乎陷入了迷惑,摆动着触须,在手指上绕起了圈。一时间又犹豫了,停在文笙的指甲上,进退维谷。
  文笙闻到了空气中渐趋清晰的味道,那是经年的家具隐隐散发出的。黄花梨的太师椅,鸡翅木的条案。还有西厢房的一口老樟木箱,年年都要搬出来“晒霉”,这些气味儿都是熟识的。
  他想,这是我的家,我回到家了。
  云嫂推门进来,在他身前搁下一个蒲团,说,哥儿,太太不要你起来,你且跪在这上面吧。地下冰凉的,久了要伤膝盖的。
  文笙并未应她,直一直身体,仍旧跪在石板地上。
  云嫂叹一口气,出去了。
  只三两天,猛然一松心,昭如病下了。
  医生瞧着,说没什么大碍,还是前些日子肝气郁结。凡情志变动,虚邪自来有时。便开了些温泽的药,嘱咐静心调养便是。
  觉得好些了。老六家逸来望她,说,嫂子,文笙回来了,柜上的事倒不急。我只担心,听说这革命过的人,多半是铁了心的。只怕他又跑了去,还是得留着点神。
  他媳妇儿荣芝在旁便道,依我看,少不了在家里多锁些日子。这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一时半会儿能降住的。
  家逸一皱眉头,瓮声道,又说的什么混账话,这可是他自己个儿的家,什么“曹营”。少说一句没人当你哑巴卖了。
  荣芝一愣,也回他道,你只会凶我一个。若是又跑了,再将日本人招了来。你且瞧着,这家可还禁得起来往一折腾。但凡出了革命党,像冯家家大业大又如何。况且,这孩子的来历,谁“曹”谁“汉”,还说不定呢!
  昭如本阖着眼,听到这里倏然睁开,定定看着荣芝。荣芝这才觉出不对,赶忙噤了声。
  云嫂将手里的一碗药搁下,说,六太太,我们太太还病着。您这话既说出来了,也只能关在门里说,不然对大家伙儿都不好。
  家逸狠狠瞪了荣芝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对昭如躬一躬身,说,嫂子,你养着。我们先走了。
  老六两口子一走,云嫂将门掩了,坐在床边上。
  她看着昭如,终于开口说,太太,我一个下人,原本不该拿家里的事情说道。有句话,真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如虚虚一叹,说,云嫂,你在卢家这么多年,我早就将你作了老姐姐,可有什么不能说的。
  云嫂便说,六爷自然是不想让笙哥儿到柜上去。话说得不善,但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是得想个法儿,不能再叫哥儿出什么岔子。
  昭如说,这么多年,我只当这孩子是个闷葫芦。他这一回,自个儿拿了这么大的主意,可真吓死我了。可如今,腿长在他身上,我能怎么样。
  说到这里,眼圈又是一红。云嫂忙抚她的胸口,说,大夫可说了,“大喜坠阳,大忧内崩。”您可不能再这么着了。
  昭如只又喃喃说,我就这一个儿,我能怎么办。
  云嫂宽慰她说,太太,我是寻思着,要说在这家里,若能有啥留住了笙哥儿,怕是赶他走也赶不动。
  昭如摇摇头,要能留得住,我们这两年,还用翻江倒海地寻他吗?
  云嫂笑一笑,那可说不定。咱哥儿如今大了,您瞅他这年纪,咱该帮他操心啥了。
  昭如一脸茫然。
  云嫂呵呵地乐了,咱该给他说门亲了。六爷家的小茹都嫁出去几年了,您就不着急?您想啊,咱笙哥儿内底多仁义,要是有个可心的媳妇儿,将来再有了一男半女,他还怎么舍得离开这个家啊。
  昭如一听,眼睛也亮了,恍然道,我也真是个胡涂娘,一向把他当孩子。可不是?属虎,如今也真不小了。咱姐俩儿得寻个好人家的姑娘,配得上我儿的。
  这么说着,昭如精神来了,竟从床上坐起来,说,这药我不要吃了,苦到了心里去。几天没好好吃饭,我还真是饿了。
  文笙回家未足半月,昭如收到了盛浔的信。
  信写得自然是厉言厉色。字里行间,全然看不出平素的温润。然而,全信读下来,倒有一半在骂他自己。说什么老舅如父,管教外甥不力。养出的女儿不肖,竟然伙同文笙上下欺瞒。说自己一介老夫,辜负了亲妹,真是汗愧无颜。
  昭如将信说与云嫂听。云嫂说,我听下来,舅老爷这信写得怎么跟个读书娃娃似的。
  昭如便道,你是没听明白,这是封求情的信。我这哥哥,怕我责罚文笙,拉拉杂杂,口不择言,什么罪过都往自己的身上拾。
  云嫂便说,舅老爷疼咱笙哥儿,还真是一番苦心。要不是天津太远,说媳妇儿的事,倒该请他拿大主意才好。
  这时的文笙,自是不知道母亲与云嫂的合计。他只晓得家里对他是一百万个不放心。
  盛浔将他在天津的书寄了许多来。里头夹了短笺,叫他趁这段时日“孜孜于书卷”。他翻检了一番,竟大半都看不进。表妹可滢那本莫内的画册也寄来了。打开,看见浓郁幽深的一池水,水上缀着几朵雪白的睡莲。他用指尖轻轻抚摸花瓣,纸页上是触手的凉。
  还有几本,都是克俞当年走时留给他的。一本是借他看过的风筝图谱。还有几本线装的笔记小说。其中一册是郑仲夔的《耳新》,他并未读过。读了一篇觉得有味,于是就坐定了看,里面写的都是诙奇诡怪之人。比之《世说新语》,怪诞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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