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75章


其中“番僧利玛窦有千里镜”一则,克俞讲给他和凌佐听过的。原来出处是这里。他还记得克俞说,所谓“赛先生”,原不是新鲜玩意儿,中国的哪朝哪代未见过?不过因西方舶来,国人便以为奇技淫巧,无足观罢了。
  这日午后,他读得正酣。却听有人推门进来,一看,竟是母亲昭如。文笙忙让她坐下,同时间,心里有些局促。回来这些日子,虽每日都与母亲问安,昭如却并不与他说话。母子两个,长长对视一番,总有一个先低下头去。关于他的寒暖,竟大半是通过云嫂居中转达。此刻,望着母亲,他不禁小心翼翼。虽只两年未见,母亲其实是见老了。老在了神态上,似乎总有浅浅的疲惫颜色。
  但今日,她收拾得分外齐整。文笙轻轻问,娘的身体又好些了?昭如并不答他,却站起身,揭开手上一张蜡纸。里头有数张相片,一一排在他的书桌上。她问道,你舅舅寄了你这两年拍的照片来,你且看看哪张好些。文笙看这些照片,一阵恍惚。相片上的青年,是他,又不是他。每张都微笑着,眼神里头有些游离。最近一张,是在劝业场附近的照相馆拍的。他穿着新做的西装,背景是海河。布景有些失真,没有立体感。一只轮船,恰停在他的肩头。
  他想给母亲看一张相片,是他入伍三个月拍的,放在他军装的上衣口袋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这样的相片,如果运气好,战场上得了全尸,这张就是遗像。那张照片,他笑得很开,眼神也笃定了许多。
  然而,他看看母亲蜡白的脸,此时是生动的,有些期待。就指着那张西装的相片,说这张好。昭如笑了,说,我也觉得这张好。人又斯文,又洋气。
  母亲拿着照片便走了,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隔了些日子,昭如又来,手上又是一沓相片。身后跟着奶娘云嫂。云嫂说,哥儿,这一阵子,可让太太操了许多的心。
  昭如不说话,笑盈盈地,将相片排开,摆在他书桌上。
  文笙看,全都是年轻女子的相,他一个都不认得。
  云嫂问,哥儿,这些姑娘,八字都与你很合。家世也好,你看看,可有合意的。这一个,钟庆表行的二小姐,也是读过洋书的,会说洋话,模样也俊。还有这个,“鼎尚丰”赵家的斯仪,你不记得了吧?小时候还来过我们家里玩儿。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要说样子,人骨架子大,生得喜庆些。可贤惠得很,要论女红,这襄城的闺秀里头,是一等一了。
  文笙没说话,把目光投向昭如。
  昭如的脸色是舒展的。她待云嫂说完了这许多,才开口道,儿,你也大了。成家的事,就算我这当娘的不操心,你也该上心了。娘知道,如今你们青年人是兴新式恋爱的,不作兴媒妁之言那一套。娘也算是个开明人,你且看这里头,可有好的。若有,你们两个就自己慢慢处。若没有,就再想办法。
  文笙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娘,你莫不是怕我会离开家吧。
  昭如神色黯然一下,觑一眼云嫂,这才说,大丈夫修齐治平……
  云嫂却打断她,抢过话头,说,哥儿,不管拿的什么主意,你且记着,当娘存的都是为你好的心。你只想想,你娘这大半辈子的不易,盼的是个啥。
  文笙低下头,看着满桌子相片的莺莺燕燕,模糊成了一片琳琅。窗外的香椿树,光秃秃的枝条上,结着厚重的冰凌。有风吹过来,几串冰凌子微微抖一下,竟断落。倏忽间,枝条昂然弹上去,像是个周身轻松的人。
  文笙轻轻说,娘,我知道了。
  卢文笙与赵斯仪,在大年初十见了面。两家人,趁着过年的喜庆,在“聚鸿德”吃了饭。
  卢家又在“容声”大舞台订了个包厢,晚上去看叶蕙荃的《独木关》。
  文笙走进去,只觉得与记忆中的又有些不同了,看似又堂皇了些。原本半人高的灯笼都改装了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本是镶了各色脸谱的,这会儿却也卸了下来,贴了几个名角儿的时装照。乍一看,处处是新的。可细看看,这新却是硬从旧里头生出来的。文笙沿着转角楼梯,拾级而上。楼梯扶手上,漆色已经斑驳,是多少年的烟火给磨的。
  两家的大人,留了心,让他挨着斯仪坐。这姑娘粉嘟嘟的脸,还有许多的孩子气。额发烫成了整齐细碎的卷。身上的气味,是丰实的香。昭如向文笙使了个眼色,文笙很绅士地帮她脱下大衣。颜色新净的藕色旗袍,紧紧绷在她身上。她坐下来,不禁喘息了一下。立即觉得不妥,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同时将身体,朝远处挪一挪。
  戏码都是旧的,大家却看得津津有味。长辈们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瞧着两个小的。文笙便有些不自在。赵家太太在他身边跟昭如耳语,声音却很大,遥遥指着对面偏僻些的包厢说,您瞧,回回来,都看见冯家占着最大的包厢。今年倒是收敛了。家逸嚼着一枚八仙果,哈哈一笑,您又知道,是收敛不是家道不济了?
  文笙就是这时看见那个女孩儿的。他心里倏然一动。在冯家的排场里头,她的衣着还是清淡的,仍然梳着粗黑的发辫,脸色笼在暗影中,是象牙色的白。但是,比起上次的相遇,她分明是长大了。五官都更秀美清晰了些。面颊的轮廓是一种圆润的利落,这美于是有了力度。
  他定定地看她。直到一瞬间,她似乎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碰撞了一下。她转过脸,和一个女仆模样的人说了句话。他想,他应该是看到,她眼睛里头有处亮光,闪烁了一下。
  看完戏是黄昏时分,文笙按照昭如的吩咐,陪斯仪去逛百货公司。走到了公司门口,斯仪说,卢文笙,你走吧。
  文笙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望向她。斯仪说,你是个孝顺的人。你不喜欢我,不需要委屈自己。我读的新书不多,但现如今,不是以往的时代了。
  她说了这番话,脸胀得红红的,似乎用去很大的勇气。此刻,她走近一步,对文笙说,你要勇敢些。
  说完这些,她转身便走了。身影竟分外轻盈,消失在百货公司熙攘的人群中。
  他走出来,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然而又并不想回家。便一路茫然地走,竟走到了艺波巷。及至看到了“四声坊”的牌坊,他才醒过神来。这牌坊似乎又破败了一些,翅角下结了一只旧年的燕子窝,灰扑扑的。空巢无主。
  走过了牌坊,有莫名的肃杀之感,里头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文笙心里头,不禁也忐忑,不知为了什么。待看见“余生记”三个字,隐隐地飘出些竹清气,他一颗心才放下来。
  柜上是个年轻人,戴着围裙,正就着炭火烤竹篾。因穿得单薄,可以见着胳膊上的筋肉,随手上的旋转,轻微地律动。见他来了,忙停下招呼,是和气生财的口气。这青年长得壮大,眉目浓重俊朗,已是汉子的模样。
  “龙宝。”文笙试探地叫一声。青年人愣一愣,迟疑地看他的脸。半晌,终于脱口而出,笙哥儿。
  他将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又擦,一把执住文笙的手,脸上是大喜过望的表情。文笙也将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一按,龙宝不禁“哎呦”一声。文笙忙放开手,才看见这只手冻得发红,上面是裂了口的冻疮。文笙说,大年下,怎么穿得这么少?龙宝说,干活方便,不碍事。
  龙宝又端详他,说,笙哥儿,你长结实了。都说你去了天津读书,我看着,脸上倒去掉了许多的书生气。每年入秋,爹就念叨你。一晃几年过去了。
  文笙忙问,龙师傅呢?
  龙宝叹一口气,说,爹去年开春害了场病,身子大不如前了。这铺子里的活,如今都是我在做,好在已经上了手。不过,每年你的虎头,他一定要亲手做,也是倔得很。只是这几年眼力不行了,一只风筝,要做上整一日。
  文笙顺着龙宝的手势,看墙上挂的几只虎头。最中间的一只,格外的雄壮,眼睛铜铃一般。胡须是马鬃制的,根根都硬朗朗地在嘴边支着。龙宝说,爹说了,这一只做得最大,你今年虚二十了。这时,便听见里面一阵咳嗽,有苍老的声音,唤龙宝。龙宝说,爹叫呢。我扶他出来,不定见了你多欢喜。
  看龙师傅,被龙宝搀着走出来,文笙心里一惊。两年多的工夫,龙师傅老了许多。佝偻着身体,拄着一根竹棍。抬起头,看见文笙,原本晦暗的脸,浮起了笑容。然而,这一笑,竟让他立即喘息了起来。龙宝忙使劲抚着他的背,一边端过一个板凳,让他挨着炭火坐下。待这喘息平息了,龙师傅对龙宝顿一下竹棍,说,怎么还愣着,老规矩。快去后街“祥记”给笙哥儿买果子去。
  龙宝忙摘了围裙,穿上件棉袄就要出去。
  文笙说,龙师傅,都不是小孩儿了。快别让龙宝去,大冷的天。
  龙师傅说,让他去。人大了,规矩不能改。
  说完了,让文笙也坐下来,端详他,轻轻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天津的水土养人。
  又问说,书读完了?
  文笙一愣,含混地点点头。
  龙师傅袖一袖手,笑笑,说,读书好。
  文笙看他这时眼睛瞇了一下,竟慢慢阖上,埋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了眼,说,也不知是个啥病,就是老觉得累得慌。
  文笙便说,大年下的,也该多歇歇。
  龙师傅便说,这不是要赶批活儿,趁正月十五的庙会去。你瞧这“四声坊”,如今是一点活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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