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89章


让嫂子爬楼梯,总不是个事儿。
  永安停下手,定定看着他,忽而笑了,眼梢嘴角的纹路在汗水间格外清晰。他说,是,大哥我领受。你也该有个“嫂子”了。
  文笙便要回房去,说,那我收拾收拾。
  永安道,听秀芬说,你还欢喜她做的菜。不嫌弃,以后就一块儿吃。要说一家子,就得有一家人的样子。
  以后,文笙就和两口子一起吃晚饭。统共几个菜,秀芬变着花样做,便不觉得重样。永安说,早知道你有这好手艺,先前住租界的时候,该把那个坏脾气的厨子辞了。做一道腌笃鲜,那个咸,像打死了个买盐的。现在倒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做。
  秀芬说,你们哥儿俩,往年都是好东西吃惯了。我如今觉得对你们不起,叫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永安叹道,说起米,昨儿下午,我看见多伦路上有群抢米的。里头有我一个熟人,原先东亚银行的职员。去年还神气着,混成这样,也真是不中了。
  吃了饭,永安上了楼,东翻西找,半晌,执了把胡琴下来。胡琴旧得很,满是灰土。秀芬就拿着抹布给他擦,说,我当搬家时候扔了,你倒带了来。
  永安说,哪里舍得扔,瞧这琴筒,真真儿的金星紫檀。跟我走南闯北,一路到过大不列颠国。
  秀芬笑说,得,吹牛吹过海去。
  永安急了,说,你别不信。我这两下子是不怎么的,却还在文笙媳妇儿她三大的寿宴上救过场。文笙,你可听仁桢说起过?
  文笙听到,一愣。一张脸忽而跳出来,熟悉的脸,此刻却有些模糊。永安不理,径自起了一个音儿,说,今儿给你们来出家乡戏,《三上轿》。
  到开了腔,唱出的却是女人的声。永安捏着嗓子,如泣如诉。豫剧的唱词,文笙是听不懂的。但是,却听出了这有些凄厉的唱腔里,些许的不甘心。永安胖大的面庞上,眼眉拧着,如痴如醉的哀怨相。这原本是可乐的,秀芬便指着他笑,对文笙说,这洋相出的,倒可以去“大世界”挣钞票了。
  可两人笑着笑着,却看永安的神情渐渐肃穆起来,眼角间有一些晶莹的东西,闪动一下。听的人,看的人,也收敛了声色。他于是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拉下去,唱下去了。
  一大清早,文笙听到厅里水响的声音。走出去,看见靠窗的人影。
  是秀芬,低着头,正用力在一只大木盆里踩着。每次踩下去,便用手微微护着腹部。她小心翼翼提起脚,水便是“哗啦”一声。晨光初现,鱼白的天色,衬得她身形轮廓分明。这时候,她挺起身体,用手在腰间轻轻捶打。抬起头,看见文笙,微笑道,起来了?没吵着你吧。
  文笙说,没有。
  秀芬说,我想趁着天好,将床单洗了。过会儿晾上,一阵风,后晌午就干了。
  文笙说,嫂子,我帮你吧。你要小心着。
  秀芬道,不碍事,我也该多动动。你瞧,我一个人动,倒是两个人使力。
  说到这,她眼睛低垂,目光落在肚腹上。内里是如水温柔。
  傍晚,文笙回来。秀芬坐在凳上迭衣服。看见他,将身旁的一摞衣服捧过来,说,收好了。
  文笙看,正是这两日散在屋里的,里头有自己的内衣裤。他脸热一下,说,嫂子,这怎么好。
  秀芬没抬头,手里忙着,说,怎的不好,几件都是洗,顺手的事。
  见文笙仍木着,她这才意会,笑说,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嫂子我什么没见过。
  她说这话时,不自觉间,飘过一个眼风。走到眉梢,却煞住了。她于是又低下头,闷声说,文笙,你得有个人照顾。
  文笙说,嫂子,这阵子多劳动你了。
  秀芬摇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你该正经有个女人了。那位冯小姐,要早些娶过来。
  文笙默然片刻,说,你倒记得她。
  秀芬一笑,说,怎会不记得,那次派对上,你们两个跳起舞,连旁人的手脚都不自在了。可是,我却看出,她是个知冷热的人。
  不知为什么,文笙的眼底有些发酸。他看外头,一物一景,渐被苍苍的暮色笼住。
  秀芬举起一件衬衫,抖一抖,就着灯光看看,摘去了一个线头,说道,冯小姐的好,要人看。这姑娘是有些脾气的,可我看得出,将来能过日子。
  文笙叹道,这哪里能看得出。
  秀芬搁下手上的活儿,说,一样是一个人,得分会不会看。你见我第一面,可看出我是个过日子的人?当年,我在“仙乐斯”上身的第一件行头,是我自己裁的。自然是没有钱,在“庄兴”做一身象样的旗袍,得没日夜地陪大半个月的舞,不值得。如今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你们男人,看女人总是不准的。到头来,看得准的,还是女人自己。
  不过,她顿一顿,又说,若自己看不清爽,旁人看得准不准,又有什么相干。
  这年入秋,文笙又见到钟阿根。
  阿根壮壮实实的,看不到一点病容。脸色竟是黑红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文笙心里头欢喜,问他说,不咳了?
  阿根说,不咳了。要谢谢你带我去看洋大夫。我一个卖药的,病起来,倒是泥菩萨过江,说来也惭愧。
  文笙说,人食五谷,谁能没个大小毛病?回来了就好,楼下那间房,房东还空着呢。
  阿根说,文笙,我这回来就是看看你,买点东西,就回去了。想想我没个金贵命。在上海病成那样,回了乡下,个把月竟然就好利索了。我们乡野人,天生天养,回到自己的地界,才皮实起来。上海是好,可如今哪怕遍地是黄金,我也不来了。
  阿根坐了一会儿,起身就要走,说不耽误文笙做生意。文笙留他,一起吃饭,再说这一向哪还有什么生意。
  阿根推托着,一边就将带来的东西搁在柜上。一袋新摘的鲜菱角,一罐子熏豆茶,一包同里闵饼。又拿出一只手工精致的竹笼,小心翼翼地,放在文笙手里。文笙轻轻打开,不禁眼前一亮,里面是几头白胖胖的蚕,栖在碧绿的桑叶上。
  阿根说,这是中秋蚕,娇贵着呢,这一路跟着我可遭罪了。你信上说,永安哥的新嫂子,是桑蚕家出来的。我们也养,就带了几头来,也算念念乡情。你拿回去,好生养着。
  文笙提着那笼蚕,走在街上,只觉得身上轻盈。他闻见笼里清凛的桑叶味儿,似有似无地漫溢出来。
  眼前的景致,仍是灰扑扑的。这是夏秋之交的上海,收敛了繁花似锦,有些怠惰。放眼望去,一番升平。彷佛无边际的海,包裹、席卷,偶有小乱,必为大治所湮没。如文笙,这街上有许多的人在行走,脚步匆促,眼神漠然。一个婴孩,在保姆的怀中突然哭喊起来。他们也只回了一下头,便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在街口,文笙站定,周遭的人,慢慢的都不见了。身侧伫立的大厦,此时烟霞缭绕,如同余晖中的群山,苍茫的远。他站在群山之间,燥热一点点地沉淀下来,落到了街面上。有霓虹遥遥地亮起,闪烁。暮色初至,这城市还未睡去,便又抖擞地醒来了。
  他走到了三楼,并未听见做饭的声响。秀芬做饭的声音很轻,切菜都是均匀而细密的,不疾不徐,如蚕食桑。这些天他已熟悉这种声音,包括气味。秀芬喜甜,烧肉菜先熬糖,便有一股焦香,也是淡淡的。然而今天,都没有。
  他将蚕笼放在身后,推开了门。秀芬坐在堂屋的桌前,另一侧,坐着“聚生豫”的掌柜老刘。老刘见是文笙,站起身,躬一下腰,说,笙少爷。
  文笙回了礼,看见秀芬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净白的墙,出了梅雨天,落下了一些青黄的霉迹,还未褪尽。曲曲折折的一道,从天花上走下来,浅浅消失在墙根儿里。
  老刘说,不早了,我先走了。尹小姐,您好生歇着。
  秀芬这才回过神,也站起来,说,掌柜的,我送送你。
  老刘说,您身子不方便,留步吧。笙少爷,可否借一步,与刘某说几句话。
  文笙看了看秀芬,搁下了蚕笼,便随老刘下去了。
  两个人站在“晋茂恒”的门口。老刘看着他,却没开口。文笙终于问,掌柜的这回来,是为柜上的事?
  老刘愣一愣,这才说,笙少爷,我是来辞行的。
  文笙心里一惊,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老刘便笑了,笑得发苦。声音也便有些发颤,说,是我老了,不中用,看不清这世道,当家的不要我了。
  文笙说,掌柜的,你是姚家的老人儿,哪能说走就走。我跟永安哥说去。
  老刘摆摆手,说,罢了,自打老太爷那会儿,我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当家的要另立门户做生意,没人应声,又是我跟出来。鞍前马后,我自问不是老朽之人。可如今我知道,再跟不上了。
  文笙想一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刘低下头,叹一口气,说,怕是您也知道,我们在上海的柜面,已经关了张。柜上的存货,都给当家的拿去放利。如今钱不值钱,也是没法子。先前做黄金蚀了太多,放布出去,虽也不是正途,算稳妥些。可不知是听了谁的,这些天他到处轧头寸,进了许多东洋布来。来路不明,我总是不放心,这抵上的是全副的身家。可当家的,是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了。
  文笙也沉默了,许久后才说,或许,永安哥是有分数的。我再问问他。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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