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90章


老刘低下头,嘴唇动一动,又说,笙少爷,你可是也有笔钱借给了我们当家的?
  文笙点点头。
  老刘说,您要是不着急,便宽限我们当家的两天。您要是急,这个坏人我出面做,和他说。我只怕拖得久了,会伤了你们兄弟和气。
  文笙说,老掌柜,我与永安哥是管鲍之交。我信他,他便不会负我。
  刘掌柜听了,定定地看文笙,突然一屈膝,跪了下来,说,笙少爷,有您这句话,请受刘某一拜。
  文笙一慌,也连忙蹲下来,嘴里道,老掌柜,你这是做什么。
  老刘在他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声音哽咽了,笙少爷,您且应承我,卢家业大,日后若有个不周到,万望别为难我们当家的。
  在路灯底下,文笙执着刘掌柜的手,竟是冰凉的。半晌,老刘忽然一仰天,转过身便走了。文笙看着他的背影,蹒跚地消失在暗沉的夜色里头。
  文笙回身上楼,打开门,秀芬正对着那笼蚕,怔怔地。她看见文笙,便将蚕笼阖上,喃喃说,这蚕老了,快要上山了。
  秋分第二天,永安夜半方归,喝得酩酊大醉。
  这回醉得厉害,人却分外安静,不唱也不闹,只是紧紧抱着秀芬。抱一抱,手松了,秀芬便想起身,去倒碗浙醋给他醒酒。可他一警醒,手却抱得越发紧了。抱着抱着,身子便慢慢儿移过来。硕大的头,搁在秀芬腹上。秀芬被压得有些气喘,却纹丝不动地。一边将手放在永安头上,抚摸了一下,将他额前的头发撩上去,又抚摸了一下。
  永安似乎睡着了,没有了声响,有一些口涎从嘴里流出来,秀芬也不擦,任由得流在自己身上。
  折腾到半夜,两人才扶着永安去睡了。到了天有些发白,文笙起夜,却看见秀芬坐在堂屋里。
  天光黯然,仍辨出,秀芬穿着一件华丽的旗袍,上面手绣着大朵的牡丹。牡丹赤红,开在银色的流云之间,炫色夺人。只是,秀芬身子笨重了,这衣服已穿不进,大襟便敞着。牡丹的枝叶便也似低垂下来。秀芬手里夹着一支烟,燃去了一半。在烟的明灭间,她转过头。
  文笙见她脸上,化了很浓重的妆。妆却已经残了,眼睛沉沉的影,也散了,流了一道痕迹在惨白的颊上,有些触目。
  清晨,文笙下了楼来,看桌上摆着一碟煎馒头,一碗绿豆粥。秀芬说,趁热吃吧。
  文笙问,永安哥呢?
  秀芬说,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秀芬缓缓地走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捧着一迭衣服,还有一只小皮箱。她放在桌上,皮箱打开来,是琳琅的首饰。在有些幽暗的堂屋里,凛凛地闪着光。她顺手取出一串珍珠项链,在胸前比划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里。
  她将箱子阖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详那迭衣服,手伸进去,摩挲。文笙看见摆在最上头的,正是她昨夜里穿的那件。她说,这件织锦缎的,我穿着选过“沪风小姐”,就穿过这么一回。
  秀芬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笙,嫂子央你件事情。
  文笙停住了筷子,看着她。
  秀芬说,这些,都用不着了,你替我当了。
  见文笙未应声,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个少爷,这事不体面。可我身子不方便,就算我求你。
  文笙想一想,轻轻地说,嫂子,若是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用不着动这些压箱底的东西。
  秀芬撑持桌子,一边扶着腰站起来,看着文笙,眼里是灼灼的光。她的声音有些硬冷,说,嫂子求不动你了么?
  文笙避开她的眼睛,默默地将箱子接过来。
  文笙将秀芬的东西带到了“大兴”典当行,估了价。然后回到自己柜上,按数支了钱。多添了些,特意有零有整,中午交给了秀芬。
  秀芬数都没有数,便放回他手里,说,这钱你留着。
  见文笙一脸的诧异,秀芬说,笙,亲兄弟明算账,你永安哥欠你的,我来一点一点还上。眼下家里的事,要人商量着才能办。你厚道,不在意,我心里却有个疙瘩。你若不收下,叫我如何开得了口。
  这时,文笙见秀芬慢慢地坐下来,眉头拧着,脸色忽然间变得煞白。她手捂在肚腹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文笙有些慌,与她说话,却看她摆摆手,说,不碍事。良久,她才抬起头来,虚弱地说,当年我娘生我,顺顺当当地。如今这个小冤孽,却把当娘的尽着折腾。要来了,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
  文笙倒了杯水给她,她喝一口,舒了一口气,说,笙,我想央你去找个人。
  听到雅各布的名字,文笙并不很意外。
  不同的人讲起,此时的雅各布小有声名,是沪上的外籍人里颇“有办法”的一个。然而,文笙并未想到与他见面,仍是在上海初见的地方。
  随着犹太人的离散迁徙,“隔都”的样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的房屋清拆,街道开阔起来,阳光澄明,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破落。街道上少了许多机警而谦卑的面孔,连同这里风物的造就者。
  “吉庆里”还在,原先的居民搬走了。一户人家传出苏州评弹的声响,嘈嘈切切。忽然“滋滋啦啦”一阵,琵琶声住了,变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机换了频道。文笙倏然想起那个高大壮硕的犹太厨娘,和她用铁桶改成的炉子。他扫了一眼,那只炉子果然还在,被遗弃在墙角。桶里生出了半尺高的野草,一些已经发枯,另一些仍茂密地绿着。
  “侬寻啥人?”文笙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他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才发现近旁的窗子打开了,一个小囡正用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等他说明来意,小囡用清脆的声音喊,叶雅各布,有客来……
  文笙第一次听到叶雅各布的名字被用上海话叫出来,有种滑稽而婉转的美感。片刻,雅各布应声而出,仍然一头乱发,灰扑扑的衬衫。文笙舒了口气,是他熟悉的雅各布。
  雅各布微笑着,将烟蒂弹到近旁的沟渠里,大声清了嗓子,吐了一口痰。小囡尖叫一声,说了一句诅咒的话。雅各布嘻皮笑脸回敬过去,用上海话,竟然十分地道。
  雅各布拥抱了文笙一下,将他迎进屋。屋子里的陈设并未变,依然陈旧而将就。雅各布将隔壁的一间打通了,安置了一张宁式大床,奢华莫名,以及一个精致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摆着形态各异的花瓶与其他文物。雅各布说,全都是真货,做爱的时候顺便鉴宝,交关好。
  文笙不禁问,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那么,我应该住在哪里?在黯淡的光线中,文笙看见叶雅各布慢慢收敛了笑容。他脸上现出了一种神情,疲惫而世故。那是一个中国人的神情。
  关于他,有种种的传闻。文笙静静望着儿时的同伴,想,雅各布看上去,并不似传闻中的志得意满。
  是的,与许多的“中国通”不同,雅各布对于中国的理解是不需要翻译的。他的西人脸孔与本地经验,使他短期内已游刃于华洋两界。他是一个白皮肤的中国人,这是令人嫉恨的事实,却亦令人无奈何。犹太人,教会他如何触类旁通,在夹缝中求生存。这令他在生意场上如虎添翼,特别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是必须学会的生存要义。
  是她让你来的?雅各布问,同时间打开随身的金属酒樽,呷了一口酒。
  嗯?文笙一个愣神。
  雅各布抹了一下嘴,瞇起眼睛看他,目光饶有兴味。他说,那个女人。
  文笙说,你明知道,那批布被海水泡过,为什么还要卖给姚永安。
  雅各布笑了,兄弟,你要弄清楚。货是那个美国佬卖的。作为中间人,我不过选择在适当的时候被蒙在鼓里。
  文笙说,那么,现在你知道了。亡羊补牢。请你再做一回中间人,把那批货退回去。
  雅各布说,中国的成语不总是那么乐观,我记得还有一个叫做“覆水难收”。他站起身,走到酒柜跟前,取出一支红酒。打开,倒了一杯给文笙,自己一杯。他晃着手中的杯子。文笙看着血红的液体在杯中荡漾。雅各布说,再者,如何证明,那批布不是在交货之后出了事,之前可是验了货的。
  文笙胸前有些发闷,他说,雅各布,你很清楚这是个局。而且,你也清楚,这笔款是姚永安全部的家当。
  雅各布舔一下嘴唇,说,你这个姚大哥若是聪明人,大可以再找一个漂亮的下家。要退回去,并不是不可以。这批货在你们手中才是废品,出去依然抢手。犹太人的生意经里有一条:“完美的东西不一定宝贵,但稀缺的一定值钱。”不过,鉴于已造成的损失,货款大概只能退回三成。
  文笙沉默,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Mr.Yeats,如果你本人可以拿到这么多呢?雅各布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略微迟疑,然后说,让我来试试看。不过,听说姚永安在外头债台高筑。在办妥之前,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
  他将支票接过来,放进抽屉里,并无任何表情。他对文笙举起酒杯,说,兄弟,你长大了。
  文笙感到自己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说,雅各布,是谁教会了你这些,那些犹太人?
  雅各布走过来,将脸凑近了他。这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端详彼此,似乎在寻找。然而,雅各布终于转过身去,他说,不,是你。
  文笙慢慢抬起头,说,我?
  雅各布坐下,在黑暗中笑了。此时的雅各布,笑容灿烂,不明所以。这笑容,在断续间凝固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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