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笔直黑西装的他,表情淡漠,但那张脸孔依旧引人注目。
五官轮廓棱角分明又深邃,肤色光亮白皙,睫毛长又翘,尤其是那抿着的不太薄的唇,以及纯净的瞳孔。
我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的眸光陡然间变成锋利的刀子。
我感到了畏惧,颤抖着手。
忽然,他拉下我的手,反倒他的手缓缓地抬了上来。
修长的手指紧紧地贴着一团血经清晰的肉球,那肉球似乎有了生命,呼吸似地一胀一缩。
话哽咽在喉咙里,只能瞪大双眼仰望着他。
他的嘴角像脱了线的布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那肉球呈弧线抛进了那口子里。
离道子,你这个骗子!
“呼。”
我懈了气,只觉得满头的大汗浸湿了头发,有几缕湿发垂了下来。
雕花木窗被一根木枝撑开,阳光西斜着溜进了屋里。
把湿发捋到耳后,正好瞅见院子外头的石头槽内那一汪浮着绿苔的池水,以及一朵朵盛开的,有些粉嫩的莲花。
清明刚过没几天,这夏天就迫不及待地要来了。
“邑姜!”
上着紫色右衽布衣,下穿绿色长裳,头上用蓝色布条绾了个髻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
我淡淡一笑:“马娘。”
“哎哟,你又梦魇了?瞧瞧,这衣裳都湿透了,赶紧换换去,随娘上山采药。”
马娘忙不迭地打开靠墙的大箱子,取出了几件干爽的衣服给我,之后便关了门,出去了。
我快速地换了身衣裳,涂抹了些胭脂,背上竹篓,随意穿了双木屐就尾随那中年妇女上山了。
南方的山又高又陡,树木高大茂密,虽不及夏日,就已经炎热难耐,但在山林里,依旧凉快。
不多言语又不懂草木医学的我跟在妇女的后头,她说可采,那我就放下篓筐,取出铜制的小铲和铁制的小锄头,小心挖出草药的根。
林间的晨雾散尽,婉转动听的莺啼倒是不绝。
马娘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待会,你就歇歇,我上东边的山岭瞅瞅,歇够了,去河边跟你爹钓鱼去,别老是怏怏不乐的。”
我把刚挖出来的草药放进篓筐,辩解:“马娘,我不累。”
“草药够了,晚点洗净,天黑前送去药铺,开胭脂铺的王婶让我带她瞅瞅花色,你跟着来,也是无事。”她打开一个布囊,捡了几个铜钱塞进我的钱袋里。
随后,她放一胀鼓鼓的布袋到我的篓子里:“我年纪大了,衣服不耐看,你去布庄瞅瞅,挑几匹布,过两天给你弄件好看的,袋子里头是馒头和两个葱饼,别饿了噢。”
平静的内心起了涟漪。
我笑着点了头。
马娘走后,我就地而坐,拿出馒头啃了起来。
以前我的周围全是钢筋水泥,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红灯绿酒,清一色职业装的面部表情木讷的陌生人。
而,三千多年前,商朝,出了个门,对门就会扯了个嗓子,喊你过去吃个早饭,走到街上,尽是三姑六婆,出门到进门,一天时间,弯腰做缉数百次,险些把腰都给弄折了。
从未在山上俯瞰城市,这是头一回。
木梁草篷的屋舍抱团,葱绿的田野间时而有黑点移动,我猜,那是农夫下地干活呢,一望无垠的葱绿把中间的一条澄澈的小河染绿了,缓缓流淌的河水上貌似有几个小孩儿正在河里抓鱼,游戏。
连绵了一个月的春雨在昨天才肯离开,饱满的桃花挤满了枝丫,下方的山岭种满了山茱萸,一簇簇的白色茱萸铺满了整个山,若不是有许多的草丛点缀,这倒成了雪山。
这种日子过得十分恬淡宁静,我几乎都快忘记了,那连心痛都丢掉的光景。
湛蓝的天空上,群雁掠过,白云悄然移开,太阳那红扑扑的脸蛋从云朵里露了出来,带了一圈五彩的光晕,明亮的光线轻盈地落在平静的村庄上。
眼睛受不住突然的强光,则眯成了一条缝。
这狭小的缝隙让我回想起风雨里的黄泉。
那时,在回头码头,我回了头,开了那扇门。
敲门声戛然而止,打开门,门那头是旋转的黑洞,神秘而又恐怖。
丝毫没有犹豫,我就跨过了那道门槛。
强大的吸引力将我拉扯进去,我像是滚进了一个黑暗的管道,四面八方有各种力量在撕扯我的身体。
没多久,我晕眩了过去。
醒来之后,我就睡在刚才那用木板搭成的床上,一名鹤发童颜,眉眼间有些像我老爸的老人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水倒进了我的喉咙,由于味蕾被苦味刺激了,我的意识一下子就恢复了。
随后,我发现,自己竟然穿越了!还是那个沉迷女色的商纣王的朝代!
这还不足以令我大跌眼镜。
那个老者说,他是我爹,还有刚才叫我上山采药的中年妇女,马氏,是我娘,我当时在想,自己是不是重新投胎了?
可发现,自己身体长得就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啊!
于是,我就认栽了,不过一惊未消,下一刻那老者的一番话,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谦虚地笑说:“你不是你娘亲生的,去东海钓鱼的时候,钓到了你,这十几年来,我遍寻各地,就是找不回你的亲生父母,内人怜悯,又喜爱你,就收你为女,吾乃姜尚,你娘字申姜,就单取姜字为名,我看你脸相愁苦,是个苦命之人,便以‘邑’为姓,邑古同‘悒’,有愁烦不安之意,加之,邑寓意吉祥。”
邑姜,这是我重生后的名字。
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说他叫姜尚!
我愣着问:“姜子牙?姜太公?”
他豁然一笑:“太公称不上,子牙为字。”
可能是我把所有的劫数都度过了,开始走向狗屎运了,天啊!我简直无法相信,姜太公竟然是我的老爸!
这令我受到极大的震撼。
翌日,身体好了些,洗漱完后,站在木凳子上,看着黄亮的铜镜,那里头自己的模样。
真的,整个人都崩溃了。
包子脸,纯白的皮肤,明亮的大眼睛,不大不挺的鼻子,饱满的唇,不长的脖子,丰满的身材贴着衣服,小手显得可爱。
这不是我的脸,是苏幻曦的!
天知道,这发现了什么事?
唯一跟苏幻曦不同的是,我的眉间没有朱砂,声音也不像她那样甜腻温柔。
对于历史,我上学的时候没有了解地太过详细,只知道商纣王被狐狸妖精——妲己迷住了,所以说,这朝代似乎不太好过,幸运的是,我所住的村子还是太平盛世。
只不过,我担忧的是,老爹不久会被请出山,讨伐商纣,协助周武王建立周朝。
周朝。
印风曾经与我说过,他是周朝人,那么我会在这里遇见他们吗?
我不想,真心的。
这段时间,我看见了大名鼎鼎的哪吒,扎着两个发髻的,看似女娃子的男娃子,他的肉身是老爹用院子外头的石头槽里的莲藕施法而成的。
这么神奇的一幕,我自然没放过,而且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老爹的弟子,跟着他学习兵法,还有仙术。
回想了下过去,我已经啃了两个馒头,站起来,拍拍臀部衣服上的泥土,背起竹篓就下山。
林间凉风习习,给人一种清心的凉快。
我不由得哼起了小曲。
骤然间,左手方向的草丛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有一只野兔正跑过。
我不以为然。
就算是野兔,我又不会打猎。
走了两步,我又倒了回去。
貌似,我从未见过真正的野兔耶!
放轻脚步,趴着身子,小心地扒拉开荆草,探头往里头瞅了瞅。
一看,我的头皮都炸了。
绿叶中,错杂的褐色的草茎里,有个兔子大小的浑身黑色的小孩,抱着一个人头,那人头有着稀疏的头发,眼球被啃了一个,露出空空的眼眶,断掉的脖子下垂着短短的喉管。
我的呼吸立马就停滞了。
那小孩原先身子在扭动,在我的头伸进去的一刻,它就不动了。
片刻的静止后。
它猛地转了头过来。
一瞬间,我整个身子都冷到极点。
这个小孩整个头就宛若一个黑色的保龄球,只有一张口,口里恰好夹着一颗白白的眼球,接着,它把眼球吞了进去。
一只黑色的如同狗爪子的小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慌忙把头弄出来,蒙头乱跑。
边跑边回头,没发现什么黑色的东西,倒是听到沙沙的风吹过草丛的声音。
它绝对还在后边跟着我!
在这里过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除了每天晚上梦见离道子吃了我的心,还有浑身是血的小孩子追着我喊妈妈,以及不同的人跟我索命之外,我就再也没遇见过,任何脏东西!
我不停地跑啊,跑啊。
肺里的气都快被压榨完了,两条腿也发酸了。
也不知道自己一通乱跑,跑到哪个山头,只见周围杂草丛生,树木参天,阳光支离破碎。
风停了,鸟儿歇息了,沙沙声断了,山林一片寂静。
它没追了?
我停了下来,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沙沙,沙沙。
一颗圆滚滚的黑球滚至我的脚跟旁。
我一下就僵住了。
那个黑球像拔塞似得,慢慢地冒出两只小手,两只小脚,还有一个只有嘴巴的圆头。
在脑海快速地搜索老爹教过的仙术,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那黑色小人,站了起来,它歪了歪脑袋。
我咽了口唾沫。
沙沙。
好像有东西飞快地穿梭在草丛间。
黑色小人全身哆嗦起来,刚转个身子,就被一粗大的树枝砸中脑瓜子。
这一幕就跟玩那打地鼠的游戏一般,树枝一打,那黑色小人咻地没了影。
真是好运。
我抬头一看。
是个道士,穿着蓝白色的道袍,头顶戴着莲花冠,身材高挑壮硕,面容清秀。
他丢下树枝,甩了甩拂尘,用一种睥睨天下的眼神俯视我。
看起来,他的性子偏冷淡,我很不喜欢,因为他长得有些像离道子,尤其表情更像。
我笑不起来,站起来,对他做了缉,淡然道:“多谢先生相助。”
他没打量一下我,倒是挑下眉,面无表情地说:“媪子,专门吃死人头,若想杀之,必以柏树树枝击其头,可记得?”
“噢,记得了,谢谢先生的教诲。”我客气地颔首。
自己根本就没问他,真是。
沙沙。
我再次抬头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走了,往我来的路上走。
没办法,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长,更加不晓得这山路,也只好默不吭声地跟着他。
行了段路。
他顿足,回头,目光淡然地看着我。
我促狭地移开脸。
映入眼帘的是青翠的嫩叶,周围竟是竹林,南方的竹子又高又粗,竹叶也很大,像极一把把绿色的长剑。
那个道士还在看着我。
我尴尬地道出自己的窘迫:“我不认识路。”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默许我跟着他,然后他转身继续行走。
在他转身之际,瞥见他右边的白色袖子裂了个口,布料边缘是红色的。
难道他受伤了?
我加快脚速,追了上去。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竹子敲打着另一根竹子,发出悦耳的敲打声。
与他并肩走,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檀香味,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他的右手臂确实有一道剑伤,伤口还在流血,可他眉眼自若,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有丝毫痛楚的神色。
心觉我们不熟,我就没开口问。
许久,我们一路没言语。
细长的竹子重重叠叠,似乎没个尽头。
某个画面闪过眼前,我莫名其妙就开口说了句话,打破这郁闷的安静。
“《山海经》曾提及过‘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这句话曾经是离道子说过的。
这个道士侧目,瞄了我一眼:“《山海经》?”
恍然记起,《山海经》是出自先秦的,如今是商朝,还得经历周朝和春秋战国才到先秦呢!
我佯装一脸镇静的模样。
夕阳如同一团火,逐渐在西边的山头落下。
这个道士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抬头望了眼下山的山路:“天色不早,山间多猛兽出没,顺着这山路下山,即可回家,且勿在路上耽搁。”
“好,谢谢先生的带路。”
“无事。”
“先生,我看你右手伤着了,我这儿有些草药,你拿去,权当还了你的恩情。”我从竹篓里胡乱取了些草药塞到他手里。
他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臂,说道:“小伤。”
“你把米酒里的渣滓过滤了,用酒清洗一下伤口,有消毒的作用。”我还是不大放心。
“嗯?”
“先生,你也早些回去,后会有期。”
我生怕他把草药塞回来,边说着边往下走,待距离拉远,对他挥了挥手,就朝山下奔跑而去。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躲进了山头,我就走进一个种有桃树的院子。
这个院子还算宽敞,一棵桃树占了三分之一,桃树下有一鸡栏,里头有几只昂首阔步的鸡飞上了枝头,另一边搭了个篷,丝瓜藤缠绕了木梁,藤下有石桌石椅,我和老爹,马娘三人经常在那儿吃饭。
这不,马娘端着碗筷从那儿走了出来。
她瞅见我,急忙跑了过来:“你这孩子,跑哪去了?”
我如实相告。
她卸下我的竹篓:“你可见着,那道士真的戴着莲花冠?那可不得了,怎么也是师君以上的级别,不能是个黄毛小子啊。”
“确实长得年轻清俊。”我接过她手中的残羹:“指不定啊,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救我的。”
马娘戳了戳我的脑瓜子:“邑姜,这话可不能乱讲。”
“我饿了,还有剩饭剩菜吗?”
“在厨房给你留了点,你爹今天钓了条大鱼。”
她走到一半,折了回来:“待会吃完了,去我屋里,你爹有要事跟你商量。”
“嗯。”
饭后,我就去了老爹的房里。
房里正中的方桌里有一碟子,碟子里有些许清油和一根手指长短的白色绳子,探出碟子的绳头燃着一小团火焰,这火光不亮,但足以能瞅见房里的人。
老爹合上书籍,依旧澄澈的眸子看着我:“邑姜,姬发来找我了。”
“姬发?”
我有些茫然。
姬发这名字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到底是西伯侯的哪个儿子?
“西伯侯姬昌早些年不满纣王的统治,独自建立周朝,如今朝歌腐败,姬昌立志讨伐商朝,姬发为姬昌之子,姬昌老了,姬发便承父志。”
我太阳穴隐隐作疼:“老爹,如今世道险恶,民不聊生,你教与我兵法,正是乱世所需,您,出山得了,那是大势所趋。”
本以为他是来跟我商量,自己究竟要不要出山,我知道历史的发展,自然劝服他出山啦。
马娘惊异地看着我:“你怎知?”
老爹伸手拦下马娘的话,语气沉重:“出山此事,不烦你劳心,我找你来,是关乎你的婚事。”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
“姬发带了封西伯侯的书信,信中以你出嫁为由,将我们一家带去周朝,又因姻亲这一纽带关系,你爹才有充分的理由任周朝军师,讨伐商朝,便不至于落了个叛国名头。”
马娘小心地说着,眼睛一直瞄着我。
“西伯侯选准了姬发,才让他带了书信过来,我想着,让你瞅瞅,心意与否。”
“你今日让我早下山,就是如此?”
马娘点了点头。
而老爹由此至终不发一语。
“你爹看了他的面相,知晓他有帝王之相,此番战事断然是周朝胜,邑姜,若是你......”
我抢了话:“好,老爹,你择婚日吧。”
老爹抬起眼皮,开了口:“这可不是儿戏,关乎你的一生。”
“今商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若是凭我一女子,就能换来国人的安平,岂不划算?尚且,我想,今日在山林遇见的道士,说不准就是姬发所假冒,他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嫁与他,有何怨言?”
这番话,我只是劝的。
我的心已经被离道子掏走了,也不知何为爱,嫁给谁,又有什么意义?要是嫁给姬发,是历史必然,那我也只能顺从。
这事,就这么定了。
过了几日,就是我的大婚之日,但姬发不会随同,他不能引人耳目,因此骑马的新郎官是姬发的手下。
由于时间仓促,成亲的六礼是被直接忽略的。
马娘与我说,皇家贵族才有资格遵守六礼,寻常人家不会花这个心思。
忽然间,我明白了,印风当时为何会惊讶于,离道子大费周章地迎娶我。
凤冠霞帔,胭脂唇红,鎏金轿子,喇叭唢呐,胸前的大红花。
这是我对于这次成亲的印象。
老爹和马娘前两日就随姬发一同回周国,这以防纣王不放人或被人一锅端,马娘起初不愿丢下我一人离开,我偷偷在她的饭菜里头放了些麻沸散,当然,华佗这时还没出世呢,没人知晓我下了药。
听闻姬发与老爹商讨过,半夜出嫁最为安全。
他们在客栈商量,我又不参与其中,自然没法反对,即使我参与了,也觉得晚上比较适宜一些,本来这朝代夜里嫁娶是件极为平常之事。
唢呐声悠扬而深远,我披着红色的头巾,坐在轿子里,一晃一晃的,实在坐的不舒服。
陪嫁的丫鬟倒没有,因而只有我一个女子,另外就是四个轿夫,两个马夫,一个新郎官,两个吹唢呐的,还有两个抬嫁妆的,全是男的。
轿子在城门口停下了。
我听见了几个男人的谈话声,许是守城门的官兵在问话。
忽地,马蹄声乱,马儿嘶叫起来。
怎么了?难道被拆穿了?
我不懂这古代的武功,心里也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就干坐里头,等。
马儿很快就不叫了,外头变得鸦雀无声,一片静谧。
现在是谈拢了?还是怎么地?
渐渐地,可能是夜里寒气重,虽然里里外外穿了三四层衣服,我仍然感到刺骨的冷。
良久,外面半声不响。
这事,可能是搞砸了。
我摘下红头巾,悄悄地掀开帘布。
一张没有血色,青黑的脸赫然挂在轿子的抬竿上。
就在这一刹那,白色的一团丝线甩到那张露出惊恐之色的脸上,倏地,那颗头颅就被扯开。
立马拉下布帘。
天啊,难道外边的人都被杀了?
忽然,布帘被拉起。
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孔出现。
夜色深沉,外头似乎起了很浓的雾,我视物不是太明朗,瞅不清他到底是谁。
他道:“莫怕,贫道受姬君所托,前来送亲。”
这句话听起来很是耳熟。
我并不显得惊慌失措,拿起旁侧的红头巾,重新盖好,才开口回他:“嗯。”
“汝稍候,贫道需赶走那不识趣的狐狸。”
“嗯。”
接着,我听见布帘被放下的动静,连忙又把红头巾扯下来,掀开布帘的一角,偷看。
雾气太浓,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倒是闻见有娇嫩的女声。
“不食人间烟火的臭道士,也敢成亲了?这天下岂不乱了?”
随后,刚才与我说话的人接了话,语气倒显得沉稳多了:“狐狸为后,这天下本就乱。”
那自称贫道的道士语气陡然间变冷:“区区一只小白狐,若继续阻拦贫道的路,休怪贫道废你千年功力。”
“好大口气!今日,我偏要会会阿姊口中的道爷!”
心下一个咯噔。
他也被称为道爷?不会是他,绝对不是。
本以为这道士收拾狐妖需要一段时间,不料,我瞅见不远处的雾里迸射出金光,雾气就开始变淡了。
一点打斗的迹象都没有,我猜那道士能力极高,就安心放下布帘。
果然,下一秒,轿子就摇摇晃晃地被抬了起来。
唢呐再次被吹响,嘚嘚的马蹄声也响了起来。
马嘶在左侧窗帘传入,我好奇地掀开了窗帘。
高头大马之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袍子,胸带大红花的男子,他的侧脸轮廓线很是饱和,眸子深邃而淡漠。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漆黑如墨的瞳仁朝我这一转。
口气清冷:“出城后,需四五天才能抵达都城。”
“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转脸过来。
俊秀的面容即刻令我记起来他。
我浅笑:“原来先生是姬发的相识啊!”
这个道士不回话,拉了一下缰绳,就走到了前头去。
显然,他不是那种能够交谈的人,不过,心底好就足够了。
天色亮了起来,轿子就停当了,我在颠簸的轿子里根本就没法睡着。
我掀开有穗的窗帘,轿子停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岭,周围好像是许多高大的樟树。
探出头看看,没发现有人的踪影,三匹马被拴在两棵树下,正在低头啃咬低矮篱丛的嫩叶,金黄色唢呐放在装着嫁妆的木箱子上,木箱子静躺在巨大的树根旁。
人呢?
心里有些不安。
这时,脚步声由远拉近,停在轿子的前方。
接着,布帘被掀起,一只手伸了进来。
“先饱腹,天黑了才能出发。”
我接过了他递来的野果和一壶水。
果子长得有点像青色的梨子,吃起来干涩的,又不大像,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个装水的壶实际上是个皮囊,表面镶嵌了绿色的,蓝色的珠宝,这时候估计还没出来所谓的玻璃。
我掀开帘子,往外偷瞄。
那个道士正躺在树根上,双脚交叉,头枕着双手上,眸子阖着,这样子瞧起来很是惬意。
我问:“你可进食了?”
所谓的入乡随俗啊,我如今说话都带有古人的晦涩之味。
他闻声,掀开眼皮,瞄了我一眼:“嗯,昨夜你未歇,趁不赶路,养点精神。”
“嗯。”
“且放心,贫道未睡熟,任何风吹草动,我都晓得。”他合上眼皮。
“其他人呢?”
“就你我二人。”
“那谁抬轿子?”
他不说话。
我疑窦陡生:“先生,你要带我去哪?”
这个道士到底是哪边的人?是姬发的,还是纣王的?
“汝,勿再聒噪,贫道乏了。”
我没再多言,拉下帘子。
越想越不对劲,但困意如潮水一般涌来,我抵挡不住,和衣,卷缩着就睡下了。
轿子一晃,唢呐一吹,我也就被闹醒了,揉揉眼睛,掀起帘子一看,整个天地仿佛被泼了墨水一般。
这回没了雾气的遮掩,我瞪大眼睛,看向轿夫。
轿子四角各有一盏贴了双喜字的灯笼,微弱的红晕光下,轿夫的身子扁平,脚下并没有在行走,而是在移动。
我连忙寻找那个道士的身影。
发现他骑着黑马,走在轿子前方。
我提高嗓音:“先生可是会纸人之术?”
他即刻勒住了缰绳,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变大。
不一会儿,高大的马身就出现在左侧窗帘外。
“你懂道术?”他问。
我摇摇头:“曾经有人也是擅长差遣纸人。”
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然而他并不多话,驱马奔前。
夜里比较多事,轿子时而会突然坠下,然后外头的道士语气就变得极其得不悦,后来,没两下子,就把敌人干掉,继续上路。
一来二去,我也烦了。
自己如同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般,一路杀怪。
那个道士话不多说,路上,他只有在给我食物时,才主动开口,若非我问他话,他决计是不会理会我的。
大约在四五天后的半夜,我终于透过摆动的窗帘缝,瞅见了不远处高耸严密的城门上方,有岐都二字。
这应该就是周朝的首都,据我所知,姬发后来将其改名为镐京。
那个道士自行骑马入城门,留一堆纸人在外头的山林里守着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里,周遭的纸人轰地一下被青色的火焰包裹,烧了个不剩。
阴森森的林间,影影绰绰的黑影在飘忽。
我放下布帘,镇定地坐在轿子里,不敢轻举妄动。
而后,外头传来一群女人窃窃私语,发出娇嗔的笑声。
布帘蓦地被掀起,一个着一身轻薄纱衣的美艳女子钻进轿子里,与我并坐,外头仍有三三两两穿着艳丽,袒胸露乳的女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个美艳女子的唇角微扬:“你就是姬发要娶的女人?”
我并未挪开位置给她,侧视她:“狐妖果真狐媚。”
她开朗地笑了几声,一条雪白的毛茸茸的尾巴从她的背后冒了出来。
“你不怕?”
“不论,妖,鬼,魔,仙等,实则人也,只是进化的阶段不同罢了。”
“哈哈,有趣有趣!”
我看着她,不笑不惊。
她翘着腿,玩弄自己的头发,狐媚的样子足以令万千少年心动。
“我觉得你很好玩,可是呢,阿姊吩咐了,一定要把你杀了,要不,你跟我一道玩耍吧?阿姊有办法令其他的男人喜欢你。”
“妲己究竟要什么?男人?权力?”
她那红艳的嘴唇一笑:“阿姊说,我将心托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是伯邑考?”
“世上根本就无伯邑考一人,姓姬的就只有姬发一人。”
“姬发就是伯邑考?”我乱套了。
狐妖的眸子散发出魅惑:“阿姊想要的,你可不能抢了去。”
“不。”我一口拒绝。
历史已定,我没法旁生枝节。
“呵,你的身子暂且借我一用。”她目光变得毒辣,撩拨头发的手指登时长出又尖又长的指甲。
她那爪子快如闪电朝我的脸上抓来。
咻地一下。
一支箭矢正中她的眉心。
“啊!啊,该死。”
她的身子蜷缩成团,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
我用手指戳了戳,它的身体已经僵了,箭矢没有毛羽,箭杆上雕刻细小如蝇的符文。
嘚嘚的马蹄声在外头传来。
那清冷的声音出现:“汝尚在?”
“我没事,进城吧。”
一会儿,轿子再次被抬了起来,那个道士一直在轿子旁跟随。
我小声问:“先生可认识伯邑考?”
他没应声。
“传闻,妲己人性纯真时,偶遇了伯邑考,从此爱上了他,不幸的是,纣王网罗天下美女,妲己也在其中,不堪后官争斗的妲己跳井,恰遇狐妖,从而为恶,但心系伯邑考,伯邑考不肯就范,妲己一气之下,命人杀了他,做成肉丸,赐给姬昌食下,后变成兔子,先生,可曾听说?”
忽起的风吹开了窗帘。
只见他面若寒霜:“汝是何人?”
我对他微笑,盖上红头巾。
轿子停靠在喧闹的地方,帘子拉起,一只满是粗茧的大手伸了进来。
不是刚才那个道士,道士的手修长嫩白,许是真正的新郎官,姬发。
我把手放在其上。
大手握着我的手的力度有些过硬,想必姬发定是能武之人,难怪能建立西周王朝,就是不知他会不会有三千后官佳丽,我会不会是他唯一的皇后。
拜堂行礼,他背着我进了喜房后,便出去了。
马娘随后进来。
在行房前,这红盖头除了新郎官,其余人就连自己万万不能掀起,这是不吉利的。
因此,马娘只是端了一碟甜点到我手上:“邑姜,一路辛苦了,吃点东西。”
“我不饿。”
“孩子,苦了你了。”她抱着我,用手一下下地抚着我的后背。
对我而言,成亲之事不算委屈,重生后,我觉得特别幸福,马娘给了我期待已久的母爱。
我问:“马娘,送我来的道士就是那日救了我的道士。”
“哦,那是道爷,他可是你夫君的结拜兄弟。”
“结拜兄弟?”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历史有这么一回事啊。
马娘说:“邑姜,此事不可外传。”
看来这个道士有天大的秘密。
我点了点头。
“不是传言姬昌有嫡长子,伯邑考?”
正好这是我想问的。
马娘继续道:“他就是,不过他不是姬昌的孩子,姬发成年后有一大劫,西伯侯特意请他护全,道爷为人低调,便以伯邑考之名待在姬发的身边,果真,前些年本来商纣王宣传的是姬发,伯邑考代去了,要不是道爷有高人本领,当真变成了兔子。”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他那时的表情会是那样,看来,我无意间说多了话,他跟妲己肯定有一腿!
来到这里,这倒是唯一一件令我觉得新鲜的事情。
“算出姬发有劫的人,是老爹吧?”
“你这孩子。”
马娘的那起了皱的手摩挲我的手:“邑姜从小就是聪明的孩子,娘就不担心你在宫里受人欺负。”
“娘,你应该担忧别人被我欺负。”
“别惹是生非啊。”
“晓得了。”
她陪了我好一会儿,就被丫鬟叫了出去。
正好,我肚子饿到不行了,瞅着没人,赶紧掀开红头巾。
不得不说,这古代的点心好好吃,有些糕点的味道吃起来真的是原汁原味,才不像现代那样,挂名果汁制作,实则都是什么色素。
叩叩叩。
敲门声骤然响起。
“咳!”
惊了一下,我就咽着了。
但顾不上喝水,飞快地跑回床上去,盖上红头巾。
叩叩叩。
“新郎不胜酒力,劳烦嫂子开开门。”浑厚沙哑的男性嗓音。
我赶紧去开门。
看到了三个人的脚,应该是两个人架着姬发回来。
“嫂子,良辰美景不可浪费,多多珍惜。”那话语间夹杂着笑语。
听得我心里颇有些不满。
随后,这两人便离开,还把门一并带上。
我用脚踢了踢躺在床上的男人的脚。
他非但不醒,反而缩了脚,盖上被子继续睡。
真是,虽然我们两个不是两情相悦,但他好歹也尊重一下我吧?
胸腔烈火一起。
才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我把那碍事的头巾拿下,随手一扔,恰恰遮住了床上男人的头。
“咳咳。”
喉咙好像被一块坚果卡主了。
提起瓷瓶,把壶嘴放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顺了一口气。
“姜儿。”
我浑身一震。
这声音,这口吻,这称呼,怎么那么像印风?
僵硬地转头。
床上的男人一手撑床,一手拉下头上的红盖头。
红盖头一掀下,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轮廓不是很明朗,但不乏英武之气,肤色呈麦黄色,显然是外出征战多年的人。
他像极了印风,只是印风肤色惨白,略显柔弱,而他全身尽是阳刚神武之气。
我扯出一个笑容:“你就是姬发?”
姬发脸颊绯红,眼神迷惑,憨笑着:“对,我就是你的夫君。”
难不成之前我负了印风,上天才摆这么大的乌龙?派了个长相跟印风相似的人跟我成亲?我真是要疯了。
他双腿张开,对我招了招手:“姜儿,过来。”
怎么办?
我干笑:“我去打水过来,替你擦擦身。”
“不用。”他貌似清醒了一些。
“‘鸡’先生,你就等等啊。”我扭头就走。
看见他的样子,我就不想跟他一起待下去,这让我想起来,那一切痛苦的事情,尤其是杀人如麻的自己。
这不知是王府还是皇宫,大得让我找不着路。
反正我也不想回去,明天他们找到我,迷路至少是个不错的借口。
路过不少的院子,里头有通明的灯火,月色如水,清凉的夜,我只想独自行走于黑暗里。
双手抱胸,右手能感受到左心房的心跳。
抬眼间,触及到前方巨大的榕树下,有人斜卧在枝丫上。
好奇心驱使我走了过去。
仰头瞻望,树叶的黑影遮挡住了他的模样。
“诶,你在上面干嘛?”我问。
树上的人似乎被我惊醒,偏头往我这儿看了看,沉默不语地转回头去。
摆明就是不想理会我!
忽而,不远处火光耀天,喧嚣之声骤起,远远地,我听见了不少的人在齐声大喊我的名字。
想必那姬发是清醒了,知道我逃跑了。
挺好玩的。
我笑了笑,仰头对着那人喊:“诶,我可以上去吗?”
他不发一语。
那就当他默认咯。
我摘掉凤冠,脱下厚重的霞披和绣花鞋,动手爬上去。
以前在廊桥村的时候,我就经常爬树,因而我很快就爬了上去。
我坐在树杈口,他的头就在我的前方。
往前挪了挪,俯低下头,想要去看清楚他的模样。
正好,他的眸子霎时睁开,淡然自若的目光。
“先生,原来是你啊!”我笑道。
他绕开我的头,坐了起来,姿势潇洒慵懒。
“不洞房,跑来这儿,看来阿风错过了良辰。”
“阿风?”
他瞥我了一眼,仰望星空:“你夫君名姬发,字印风。”
心一下就沉了。
身子有些发抖,但尽量不让自己的慌张表露出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瞻望那漫天的繁星。
真漂亮,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
“汝不悔?嫁与阿风。”他问。
心跳猛地加速。
我浑身开始颤抖。
有一种想法,令我极其地不安。
不要是他!千万不要!
树下来了不少的火光,低头一看,有三个人拿着火把,四处寻找,边喊:“姜夫人?姜夫人?”
我立马把自己的双腿藏进树干里。
不一会儿,他们没注意到树下的凤冠和霞披,就急急忙忙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
忽地发现,前方一双明亮的眸子正对着我。
我握紧拳头,问:“先生,你。”
深呼吸一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贫道法号单字离,你可与阿风一道,唤吾,离道子。”
心脏猛地一缩。
摆渡人那句话在我的脑子里犹如复读机,不停地循环。
“因即是果,果即是因”
我弯嘴冷笑:“若我是妲己,绝不会让你变成兔子。”
离道子一手托头,斜卧着,看着我,眼神淡漠。
“传说,狐妖吃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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