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满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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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让他受伤,他甚至会被幸福所伤。
    ——太宰治
    ·
    苏南十月四号返校,临走前给苏静放了两千块钱。她在帝都实习拿的工资,除掉之前的租房和日常开销,以及开学之后奔波各地校招的旅费,也就堪堪只剩下这一点了。
    好在每月有助研金,十一月学业奖学金也能发下来。
    临走前,去超市找苏母打了声招呼,说了说自己的担忧,让苏母这一阵尽量多看着点儿苏静——她没工作,跟孩子两个人待在房里也不常出门,久了,兴许真的可能……
    节后,收到s司的邮件,说她通过了四面,进入下一轮面试。
    苏南心脏噗通乱跳,屏着呼吸匆匆看完了,又跳转回去看邮件开头的“s(恭喜)”,好像自己一下子不认得这个单词了。
    她想起与陈知遇十五号去县考察的约定,要能带着s司的offer去见他,就再好不过。
    像是暗昧的天色里终于又透出点儿光,回家一趟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消退了两分。
    十号终面,进入最后一轮,就剩下了她跟另外一个旦大的男生。
    50概率能进,再者,兴许两人都招呢?
    跟hr聊的问题十分现实,薪资、职业打算、期望工作地点等。聊得很快,二十分钟结束。
    之后便是等着出消息,三天时间简直度日如年。
    s司的官网、微博、ins……司中华区的总部在崇城,管培生要经历全球项目、总部培训、实习期等好几个阶段,花费大约两年时间之后,就能开始参与公司管理,第一年进去,就有15万的年薪。
    不管是“崇城”,还是“15万”都刺激得她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象,拿到offer以后会怎样。
    写着论文,就会开始发起呆来,自顾自傻笑一阵。
    她想,她会第一时间给陈知遇打个电话,先不要开门见山,要买个关子;
    她会提前去实习,这样就能去崇城了;
    s司公司地址离大学城不算远,她兴许可以每天都能见到陈知遇;
    白天工作,晚上写论文,遇到写不下去的地方,还能跟陈知遇请教;
    她喜欢他的读书角,下一次想让他坐在单人沙发上,给她读个睡前故事……
    窗户关着,外面起了风,风声模糊,衬得宿舍里很静很安稳。
    她没觉察到自己捏着笔,在作废的开题报告背面,一遍一遍写陈知遇的名字。
    他名字真好看,也好听,一眼就忘不掉了。
    邮件提示是突然弹出来的,苏南手忙脚乱的,丢了笔抓起鼠标点击一下。
    与此同时,搁桌上的电话也跟着振动。
    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去看邮件内容。
    电话里,苏母声音带哭腔,“南南,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你姐她……”
    苏南一愣,“怎么了?”
    “……把你姐夫找的那个女人砍伤了……在闹,要告你姐……”
    电脑屏幕上,“sorry”、“failed”几个单词争先恐后地闯入她的视线。
    脑袋一下空了。
    挂完电话,关了电脑,苏南去直饮机那儿接了一杯水。
    心里堵得慌,想去开窗户,电话又响起来。
    她慌忙去拿,穿着凉拖的脚,脚趾在椅子腿上磕了一下。
    电话里传来陈知遇的声音。
    她捂着嘴一下挂断了,弯腰蹲下/身捏住脚趾,疼痛扯着神经,眼泪不由控制地往下掉。
    室友听见动静问了一句怎么了,她摆了摆手,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桌上手机又响起来,她不敢再挂一次,怕他担心。
    就拿手指死命攥着脚趾,感觉那痛仿佛被扯成了好多片。
    她把泪憋回去,咳了一声,感觉自己声音正常了,拨回电话。
    “……您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手机不小心顺着床缝掉下去了,刚一直在掏手机……”
    陈知遇笑一声,说她笨手笨脚,“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脚趾已经肿得得老高,指甲盖都乌了。
    “没呢,我能出什么事……”她忍着,声音里带着笑,“有件事……您能不能不要怪我?”
    那边顿了一下,“什么?”
    这个停顿,让她猜到陈知遇可能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后天有个非常重要的面试,不能跟您去县了。”
    一阵静默。
    “什么公司的面试?”
    “网易……”她瞎扯着。
    沉默很久,久到大脚趾都仿佛没有那么痛了,终于又听见陈知遇开口:“行,我知道了。你好好准备。”
    声音平淡,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在疼痛之中,她半边身体都在发凉。
    简单处理了下脚趾,收拾行李,赶回槭城。
    门虚掩着,苏南推门进去。
    苏母站在窗边抹泪,沙发一角,苏静单手抱着宁宁,神情冷淡。宁宁哭得声嘶力竭,挣扎着要从她身上下去。
    “妈。”
    苏母背过身来,“回来了。”
    宁宁挣扎得更厉害,伸出小手呜呜喊着“小姨”。
    苏南走过去,从苏静手里把宁宁接过来,安抚两声。
    “情况怎么样?”
    “王承业做主,不起诉,但你姐得跟她离婚。”
    王承业就是苏南姐夫。
    苏南看一眼神色冷淡的苏静,“姐怎么说……”
    苏静缓缓抬眼:“我不离婚。”
    窗户上,过年时瞧见的那泥点子还是没擦干净,玻璃上蒙了一层灰,透进来的光也是朦朦胧胧的调子,没洗净一样。
    宁宁脸埋在她肩膀上,小声地呜咽着。
    苏南轻抚着宁宁的后背,心里茫茫然不知所想,一股烦躁之感腾地升起。
    好像,好像每一次她迎着光尽力奔跑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黑洞般的漩涡在不停将她往后撕扯。
    她与苏静遥遥相看,真是能感觉到自己心冷如铁,憋了好多年的话,就这样挨个挨个地蹦出来,想也不用想:“你以为你还是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漂亮呢?什么也不干,就有一堆男人围你转……”
    苏静瞪大眼睛。
    苏南:“……不工作,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问男人要,你这样活得有尊严吗?”
    苏静气得发抖,看也没看,抓起手边的东西丢过来。
    “啪”一声,宁宁的小飞机模型,碎在苏南跟前。
    宁宁受惊,“哇”一声又哭起来。
    “我跟妈两个人省吃俭用,供着你哄着你。姐,你真自私。”
    苏静手指发抖,指着苏南鼻子:“你多读两年书就比我高贵?!染俩羽毛也当不了凤凰!”
    她冲上来,一把把宁宁夺回去。
    宁宁哭得气吞声断,一径儿地喊“小姨小姨”……
    “你小姨好,你给她当女儿去?!我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我他妈才是你亲妈!”
    苏母眼眶都红了,赶紧去抱宁宁,“宁宁还这么小!你冲她发什么火!”
    “从我嫁给王承业开始,你们不就是看不起我吗?我为什么不离婚?从小到大我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问,苏静你爹呢,苏静你是不是没爹,苏静你是不是你妈生的野种……”
    苏南冷冷淡淡地打断她:“你别拖着妈下水。我确实瞧不起你……”
    “啪”的一声。
    一巴掌扇得苏南耳朵里嗡嗡一响,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苏母腾出一手去拉扯苏静,“你干什么啊!”
    苏南咬着后槽牙,把话说完:“……你怎么把自己糟践成了这幅鬼样。”
    苏静胸膛剧烈起伏,瞪着眼珠子盯了苏南半晌,摔门走了。
    苏母把宁宁抱回卧室去拿吃的,苏南木然站在窗前。
    一道身影出现在楼下,快步穿过巷子,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楼房那一侧。
    宁宁喝了点儿牛奶,睡着了。
    苏母走出来,凑近去看她脸上,“要不要紧……”
    苏南别过脸,“没事。”
    抓起钥匙,“我下去看一看姐……”
    走两步,挤在鞋里的脚趾疼得她一阵烦躁。
    “你脚怎么了?”
    苏南摆摆手。
    穿过巷子,在河沿上,看见了苏静的身影。
    她没穿外套,单薄的一件上衣,整个人清瘦得仿佛要被河岸上的风吹走。
    小时候,姐妹躲在被窝里聊天。
    苏静常说,妹妹你读书真厉害,以后我们家就靠你了,我就不行,我脑袋笨,真的不是读书这块料。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我去应聘杂志封面模特,能不能选上?
    苏南呢?苏南羡慕苏母总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羡慕她干什么事从来不需要想着是不是得替这个家减轻负担。
    爱和嫉妒,都刻在骨子里。
    至亲的互相捅起刀子,简直刀刀致命。
    苏南走过去,“姐。”
    那正在颤抖的肩膀一顿。。
    苏南伸手,搂住。
    苏静只是无力地挣扎了一下,便转过身来,抱住苏南。
    风荡过干枯的河床刮过来,带着昨夜宿雨的潮湿料峭。
    苏静紧攥着苏南的胳膊,喉咙发出嘶哑的哭声,和风声混作一起。
    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的,那样痛苦而又压抑。
    ……
    苏静答应离婚,王承业会一次性支付一笔钱,然后按月给付宁宁的抚养费。房子是王承业的婚前财产,苏静得搬出去。
    苏静带着南南回了苏母家里,本就不大的房里,多了两个人,多了许多东西,越发显得逼仄。
    苏母却很高兴,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又特意请了半天的班,做了一桌子菜。
    席上不停地给两人夹菜,又给每人斟了小半杯酒,笑说:“咱们四个从头开始,苦一点不怕。南南马上就毕业了,今后日子肯定是越来越好的……”
    苏静缩着肩膀,一滴眼泪落在了酒杯里,她端起来一饮而尽。
    苏南回到旦城。
    这几天,一直跟陈知遇电话联系。
    家里的事,被s司刷掉的事,一个字也没和他透,仍然和往常一样,正经不正经地瞎聊。
    有时候陈知遇给她发来照片,满塘枯荷,或是被急雨打落的花,或是烟雾缭绕的瀑布。
    在县的最后一天,他发来别人拍的,他正与人签合同的场景。
    “你陈老师又赚了一笔钱,可惜你没看到。”
    又传过来一张荒烟蔓草的空地,“这儿要建个民宿,我自己设计。很静,夜里能看见星星。”
    宿舍里没人,苏南捏着手机,眼泪不知道怎么就落下来了。
    陈知遇又发:“等民宿建好了,你跟我来看,我给你留着星空r。这回真没的商量。”
    屏幕上的字都模糊了。
    她回:好。
    陈知遇:明天回崇城,处理点儿事,周六来找你。
    她仍然回:好。
    陈知遇看着屏幕上冒出的这字,叹了声气。
    要是这时候给傻学生打个电话过去,一定能听出来她语气不对。
    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求职或是论文,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难过的坎。
    可她费尽心机隐瞒的时候,他真的不忍心揭穿。
    以前带本科生的时候,经历过一件事。
    学院有知名校友赞助的特困生补助,每年评选完毕,会在院里的布告栏张贴公示。
    那次是名单出来的第二天,他收完信箱的邮件上楼,走出两步,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定住一看,特困生公示前站了个女生。
    很瘦弱的一人,面色蜡黄,束着一把稀疏的马尾。
    她盯着那公示看了很久,又往院门口看了看,见没人过来,推开布告栏外的玻璃,把那张公示一把扯下来,泄愤似的撕作了碎片。
    后来,他跟院长提了建议,崇大新闻院的特困生名单,自此再也不作公示。
    他算不得多温柔,但在这种事情上,有多喜欢苏南,就有多不愿意她会因此受到伤害。
    能怎么办?
    只能守着等着,看哪一天她愿不愿意自己说出来,甚而向他寻求帮助。
    “陈教授,这菜糊趁热好吃……”
    陈知遇回过神来,收起手机,笑说:“山野风味确实不错。”
    “以后陈教授常来!我们这儿生态好,山清水秀……”
    又一轮推杯换盏,他喝得微醺,却总觉得心里没滋没味,大约是因为苏南不在跟前。
    隔日,苏南接到一个电话,崇城著名私企x司,问她有没有时间去面试。
    苏南翻自己记的备忘,只有周四有时间。对方跟她定了周四下午两点,旦城希尔顿酒店。
    挂了电话,苏南把这时间填进备忘录里,总觉得有点奇怪,印象中,她并没有投过x司。
    问室友,室友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网申海投了吧?很多公司不集中举行校招,会去招聘网站筛简历,学历和专业合适,就直接叫去面试——x司蛮好的,我能跟你去霸面吗?”
    周四,苏南拖着丝毫没见好转的大脚趾,去希尔顿面试x司。
    来面试的,除她之外,还有7人。问了一下,都是没投简历,却接到电话的。
    面试流程正规,没有群面,一共三轮,而且效率极高,基本一面结束,不出二十分钟,就通知去二面。
    下午四点,苏南见到了x司的hr,一个竹竿似的西装男。
    她一进屋,竹竿男就站起身,“请坐。”
    苏南赶紧打招呼,“下午好。”在竹竿对面坐下。
    竹竿瞧她一眼,又往桌上的简历看一眼,“你本人比照片好看啊。”
    苏南愣了下。
    “该问的前面几个人都问了,我就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我还没毕业,可以先实习。”
    “马上就能去,是吧?”
    苏南愣了下,“算是吧。”
    “好,你回去等通知吧,最迟明天晚上给你答复。”
    苏南有点儿云里雾里的,“就……结束了吗?”
    竹竿男一看手表,“哦,才一分钟啊。”
    苏南:“……”
    “那再聊会儿吧。我看看……”他把她简历拿起来,“槭城好玩吗?”
    “不算好玩,没有什么特色。”
    “哦……那旦城有什么好玩的吗?”
    苏南简单介绍了一下旦城的著名的景点。
    竹竿男点点头,又看手表,只过去了三分钟。
    竹竿男:“……”
    苏南:“……”
    竹竿男:“会编程吗?”
    苏南:“本科只学过一点……”
    “c?ja/va?c??”
    “……html。”
    竹竿男:“那不叫编程……”
    竹竿男像是没辙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苏南:“我想问一下,我进去之后主要是做什么?”
    “新媒体运营,产品经理助理,行政……你想做什么?”
    苏南一愣,“都行吗?”
    “唔……不啊,编程你就不行。”
    苏南:“……那产品经理助理,具体负责什么?”
    “就给产品经理打杂的啊。混几个项目经验,原来的产品经理被踹了,你就能上位了。”
    苏南:“……”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hr!
    竹竿男又看手表,“差不多了,你回去吧,明天晚上6点通知你。”
    苏南抱着简历,离开房间。
    堪堪差一点关上门,听见里面传来电话铃声响起。
    苏南不知道处于什么动机,没走。
    便听见竹竿男接起电话,“……陈老师,已经面试完了。嗯……肯定没问题的……不,不能记您账上,等回崇城了,我请您喝酒。”
    苏南愣着,有好半晌,脑中一片空白。
    她掏出手机,给陈知遇拨个电话。
    占线。
    离开酒店,陈知遇电话回了过来,“刚给我打电话了?”
    “嗯……面试结束了。”
    他声音听起来格外平静,“怎么样?”
    “不知道,太顺利了……”
    “顺利还不高兴?”
    苏南在花坛前面蹲下,风刮得她有点冷。
    好像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视线里只有几片模糊的枯树叶,风里打着旋,又被吹走。
    “陈老师……您不相信我吗?”
    脚趾始终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早上又去校医院看一次,医生说里面有淤血,得拔了指甲盖清理,不然久了要化脓。校医院没有手术设备,医生开了单子,让她去人民医院。
    周五人多,门诊排着队。
    苏南捏着单子坐在椅子上,盯着电子屏幕里的滚动的号码。
    “118号,苏南,2号就诊室;118号,苏南,2号就诊室……”
    苏南反应过来,急忙拿起搁在膝盖上的病历、医保卡和钱包。
    身前人影一晃。
    苏南愣了愣,抬头。
    多日未见的陈知遇,面色沉肃。
    “陈……”
    他不吭声,一把将她从椅上拉起来。
    她东西没拿稳,医保卡掉了。
    他弯腰给她捡起来,塞进她手里。手臂绕过她胁下,搀着她,往就诊室走。
    医生检查之后,戴上口罩,“请家属在外面等候。“
    苏南坐在床沿上,抬头去看陈知遇。
    陈知遇没看他,直接转身出去了。
    他靠着墙,伸手去摸烟,想起来不能抽,停了动作。
    里面传来苏南有点儿发颤的,清脆的声音:“……会打麻药吗?”
    “当然得打,指甲要整个给你拔下来,不打你受得了?”
    “拔完了,长的时候会不会疼?”
    “挺疼的,忍忍呗。”
    陈知遇心脏也好像跟着抖了一下,手指用力,口袋里烟盒给捏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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