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兮凰兮从我栖

第53章


    “阿术知错。”
    “哼。”金乌老气横秋地应一声,“罢,今日先不罚你。讲学要开始了,速去。”
    白术在心中暗忖:横!你现在横啊,等我回去了叫绣绣饿你三天饭看你还横不横得起来。嘴上还是乖巧老实道:“是。”
    ***
    慕离讲学的静室有些偏远难寻,白术一路上走得晕乎乎的,但随着大流她还是到达了那里,室中已无桌椅蒲团,各处空隙都被填得满当,白术在满口寻了处好落脚的地方站着。
    趁着等待的功夫,白术向周围人问过一圈,被告知扶桑观中既没有叫翊泽的,也没有叫旸谷的。
    “小师妹平日里多下些苦功夫读书,别成日想些有的没的。”
    白术听着心虚,这话曾几何时于她而言熟悉得很呐熟悉得很。
    “莫再言语,师姐来了。”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静室中只剩短促的呼吸声,书案两侧的幕帘被侍女放下,遮住众人视线,依稀可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从里室走出。
    平缓稳健的步伐,落地时听不到脚步声,转眼那人已在桌前坐下,指尖捻起一纸书页。
    静室中的人此时连大气也不敢出,白术在他们脸上都看见亦惊亦喜的神色,不知是谁出声问了句:“可是师父?”
    帘后人答:“是我。”
    此言一处,激起千层浪。
    杂言过后,众人异口同声道:“恭迎师父出关!”
    白术立在门外,里面的情形的看不见,声音倒是听得分外清晰。师父。扶桑观的主人。衡吾道长。呃,也就是妙成玄尊吧……
    听玄尊的声音还挺年轻的,此时应该正值壮年,不知生的是什么模样。
    妙成玄尊,此时当称衡吾道长,正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册,在外面嘈杂之声散去后,轻声道:“静室之中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是。弟子知错。”
    “罢,今日为师续着阿离上回没讲完的讲。”
    衡吾道长开始讲经后,原本还神采奕奕的白术顷刻间便睡得昏天不知黑地了。
    果然,不论过去将来,听妙成玄尊讲课都是一桩极催眠的事情。尤其是青年时代的妙成玄尊声音听来格外温润轻柔,比及后来不知动听多少。白术伴着缱绻的男声,即便是站着,一觉仍睡得格外酣甜。
    待她清醒过来,众人已经散去了,原本靠在门框上的她此刻被移进了静室,在一方软榻上卧得舒舒服服,身旁还支着脑袋坐了名红衣女子。
    见白术醒了,红衣女子勾唇笑道:“小师妹也是能耐,站着还能睡那么香,推上一把仍旧屹立不倒,叫我好生羡慕。”
    白术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慕、慕离师姐。”
    “嗯。”慕离点头,“我之前一直呆在帘子后,不知你们听得怎样,今日得空出来看看,倒让我见着奇景了。看来此前我讲学时,你也是这样睡过来的。”
    白术低着头,“我、我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之前的“小师妹”是怎么听的,她无从可知。她在外面站着就睡着了,也是个意外。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这样像从前的自已了。
    东海漂泊二百年,最初的时候夜夜担惊受怕,她第一次体会到无依无靠的滋味,知晓稍不留神便会被海中凶兽吞噬的惊惧,她没有一晚是睡好觉的。
    后来捡了楼玉,也混成个样子,慢慢安定下来,稍有动静便惊醒的习惯却再也改不掉了。
    白术有时候会想起,从前在妙成玄尊的课堂上,任老爷子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她也雷打不动从头睡到尾的情形。
    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确已隔世。
    方才听着经学,靠在门框上睡着,姿势虽是僵硬了些,但白术竟然一点噩梦都没做,睡了她二百多年来最舒坦的一觉。
    因为身在翊泽梦中的缘故吗?在他的梦里,她格外安心。
    “也是服了你。”慕离唇角的笑容愈发明艳,“算了,既然你已经醒了,就随我来吧。”
    “哎?去哪儿?”
    慕离指指里室,“不好好听课,还能叫你去哪儿?师父点名要见你。”
    白术腿一软。
    慕离将她带到门口,撩开帘子,道一声,“师父,幺儿来了。”
    “嗯。”衡吾道长应道。
    “进去吧。”
    白术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她其实有一堆问题想问:年轻时候的妙成玄尊脾气怎样?凶不凶的?会不会体罚学生?他老了以后会用戒尺抽人手心,特别可怕!哎,大师姐,你别走啊!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钻了进去,“师、师父。”
    衡吾道长正提了笔抄一卷佛经,听闻白术进来,头也不抬,“坐。”
    白术却呼吸一滞。
    原来你在这里……
    怪不得扶桑观的人都说观里没有“旸谷”,也没有“翊泽”,原来你成了衡吾道长。白术将穿着道袍的翊泽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热热的,在心中赞许道:还、还挺合适。
    翊泽许是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徒弟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神色露出一丝不悦,心头却似有什么东西牵绊着他,让他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何心绪,只得又道了声,“坐。”
    白术试探着开口,“你……不认得我?”
    翊泽也未责怪她不用敬语,点了点头道:“你入观时我尚在闭关,算来还不知你的名字。”
    白术早就听闻扶桑观对俗名不甚看重,除了像慕离那样重要的人物能报得上名号来,其余的皆用进观的顺序替代,此前白术在观里兜兜转转,一路上别人都唤她做“幺儿”。
    “启禀师父,徒儿名唤白术。”
    翊泽点头,“倒是个好名字……”
    白术笑道:“师父,徒儿还没说完呢,徒儿姓极,极乐世界的极。”
    说完,她眨了眨眼,等着翊泽的回答。
    他不记得她,应该只是暂时的,这里是他的梦境,亦是魔君无垢的梦境,思绪有短暂的混乱很正常,白术只是觉得,翊泽此刻的样子叫她很喜欢,扣得规规矩矩的衣衫,说话一板一眼的样子,都是她没见过的。
    在你恢复正常意识前得好好惩罚你一下!谁叫你在我面前逞能的!
    “极……白术。是个好名字。”翊泽将白术的名字默念一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神,讶然地皱了皱眉,“我唤你阿术,可好?”
    “好。”白术眉眼弯弯,脑海中响起的是另一番对话。
    ——为你取名‘旸谷"可好?
    ——好。
    ——你叫我旸谷,我叫你什么?
    ——我么……你就叫我师姐好了。
    ——嗯。师姐。
    ***
    白术离开后许久,翊泽都处于微微发怔的状态,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愈积愈多,最后“啪嗒”一声滴在纸上。
    慕离进来看他,见到师尊这副神情有些讶然,低头看到翊泽写在纸上的字,忍不住念出来,“极白术。是谁?”
    “咳。”翊泽猛地回过神,轻咳一声,遮掩似的将纸抽掉。
    慕离惊得简直要将下巴脱下来:她何时在师尊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师父,您……还好吗?这次出关得是不是有些早?”
    “无妨。”翊泽慢慢恢复镇定,“近日山间气数有异,我担心会突生什么异况。”
    “师父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慕离扬唇,“阿离自信能将事情处理妥当。”
    翊泽望着慕离,眼中担忧更甚,“你确实得我真传……”后面的话他没有接着说,只是摇了摇头,“万事皆小心。”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慕离想了想道,“师父方才叫小师妹进来,可是训得有些过重了?”
    “嗯?”
    “我方才见她捂着脸自师父这里奔出,连肩膀都在颤抖,指不定是哭了,所以想问,师父是不是待她太过严苛了。”
    翊泽:“……”他分明忘记要训话了。
    “师父?”
    翊泽又咳一声,“这丫头敢在经学课上睡着,未免太不成体统,我自是说了她两句。”
    就把人家小姑娘说哭了?师父也真是。慕离心中生出责怪之意。不知为何,她看小师妹觉得分外亲切,仿佛两人命中早有羁绊。
    “便是如此了,你先退下吧。”
    慕离点头,“遵命。”然而她未走出里室,又被翊泽叫住。
    翊泽面朝着另一侧,不知他是怎样的表情,慕离疑心自己眼花了,因为她感觉师尊的耳根子有些发红。
    “你的小师妹尚年幼,你且多关照她些。”
    骂哭了人家,又叫她去关照,慕离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师尊了,不过她还是领命道:“是。”
    ***
    白术那日其实是笑得不能自已,狂奔出去的,她独自一人跑到湖边,对着平静的湖面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把积攒了二百多年的不愉快通通笑干净了。
    笑得累了,她就蹲在湖边,从草地里捡些石子打水漂玩,不过一来她没怎么认真投,二来确实技术也不咋地,投十次,只有一次是在水面上蹦跶了两下的,其余全都“咕咚”一声沉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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