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

第118章


  李泌又问,究竟是谁给他们下的命令,要看守徐宾?
  士兵们回答,是从元载那里得到的命令,要把徐宾当作重要的疑犯来对待。
  “元载是谁?他为何有权力这么做?”李泌厉声问道。一个吉温就够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元载?一个主事低声把元载的来历解释了一下。
  “他在哪儿?”
  “几个时辰前带着一批旅贲军士兵外出,还没回来。”
  李泌冷哼一声,虽然元载的行为让他十分不悦,但至少排除了内奸的嫌疑。
  “为什么元载会认定徐宾是疑犯?理由是什么?”李泌问。
  士兵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赵参军站出来回答。他来的时日虽短,可内情却摸得颇为清楚:“徐主事是在后花园昏倒的。在袭击事件之后,他被人发现,送来京兆府进行治疗。蚍蜉潜入靖安司大殿,正是从后花园的水道而入。元评事认为,是徐主事打开水网,放蚍蜉进来,然后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来,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元载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徐宾自然不是内奸,但他应该正好撞见了内奸放蚍蜉进靖安司的那一刻。内奸出手灭口,说不定是因为担心徐宾看到了他的脸。
  仔细想来,这是一个最合理的推测。
  这个内奸真是狠毒大胆。一想到自己身边盘踞着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发凉。他站起身来,留下一个主事继续审讯,让卫兵把所有接近过徐宾的人都写下来,再和靖安司的成员进行比对。
  接下来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
  他走出审讯室,双手负后,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时候,终于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这是一个新设立的衙署,缺少底蕴,只是强行凌驾于京兆府两县、金吾卫、巡使与城门卫之上。当有强力人物在上头镇着时,整个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乱起来,人才便捉襟见肘。
  “除了徐宾,元载还把什么人打成了内奸?”李泌忽然问道。
  “还有一个姚汝能,他在大望楼上给敌人传递信号,结果被制伏,现在正关在京兆府的监狱里。”站在一旁的赵参军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骁卫失宠,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条大腿。
  “他?给敌人传递消息?”
  “具体情形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给一个叫张小敬的人传消息。”赵参军提起这个名字,面孔微微发窘。
  李泌面色一凛,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大声催促左右随从:“快带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内奸是谁……”
  在萧规挟持住那个女坤道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张小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脱离了蚍蜉的威胁,最大的危机就消失了。这个女道人虽得帝王恩宠有加,可在这种场合下,她的性命显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来已经反制住了张小敬,一击便可杀死他。可一见太真被萧规挟持,天子的动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惊惧。
  “你不许伤她!”天子愤怒地大喝。刚才永王被推下楼去,他都不曾这样愤怒过。
  “先把我兄弟放了!”萧规吼道。他的眼睛受了伤,整个人的手劲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颈被他越扼越紧,呼吸越发困难,白皙的面颊一片涨红,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话不说,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来。这位老人刚才打斗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只是双目精光不散。
  张小敬没料到天子居然会为一个坤道服软,可他已经没力气去表示惊讶。张小敬只觉得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开始剧烈痉挛。刚才那一番剧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陛下你过来!”萧规依旧钳制着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请恕微臣不能遵旨。”萧规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太真的娇躯此时变得更软。
  天子没有半分犹豫,一振袍袖,迈步走了过来。另外两个蚍蜉扑过去,踢开试图阻拦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里。另外一个人则扶起张小敬,也朝这边走来。
  萧规狞笑道:“早知道陛下是个多情种子,刚才何须费那许多唇舌!”天子却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视着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萧规略松了松手,太真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吸声,泪流满面。
  那些宾客呆立在原地,感觉刚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热血呼号,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天子因为一个女人,仅仅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了大好翻盘的机会,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这里,不少人在心里腹诽,这女人是天子从儿子手里抢走的,这么荒唐的关系,再引出点别的什么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务本楼四周的黑烟弥漫得越发强烈,灯楼倒塌后的火势已逐渐过渡到楼中主体。外面隐隐可以听见兵甲铿锵声和呼喊声,禁军的援军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萧规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他打了个呼哨,蚍蜉们得到指令,立刻开始忙碌。他们先把天子和太真,还有没什么力气的张小敬拽到大殿内西南角的铜鹤之下,然后像赶着一群绵羊似的把宾客们向大殿中央赶去。
  这时陈玄礼在地板上悠悠醒来,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可嘴却没被堵上。他昂起头高喊道:“现在宿卫禁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你们就算挟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里?”
  萧规瞥了陈玄礼一眼,随手从云壁上扯下一片薄纱,把眼眶里洋溢出的鲜血一抹,脸上的笑意却依然不变:“这个不劳将军费心!蚍蜉上天下地,无孔不入。”
  蚍蜉们对自己的首领很是信服,他们丝毫不见担忧,有条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宾客,让他们向中央集结。宾客们意识到,这恐怕是为了方便一次把他们烧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谁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个不知哪国的使节不堪忍受这种恐怖,发出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发足向外狂奔。那个叫索法惠的蚍蜉,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具燃烧烛台,丢了过去。一团烛火在半空画过一道精准的曲线,正好砸中那个使节,瞬间把他变成一个火人。火人凄厉高呼,脚步不停,一直冲到楼层边缘,撞破扶阑,跌下楼去……
  这个惨烈的小插曲,给其他宾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只得继续顺从地朝殿中移去。他们唯一能做出的反抗举动,就是把脚步挪动得更慢一些。
  萧规没再理睬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铜鹤之下,天子、太真和张小敬等人都在那里站着。
  萧规把那片沾满血的薄纱在手里一缠,然后套在头上,挡住了眼前的血腥。包扎妥当后,他对张小敬笑了笑:“大头,这回咱俩一样了。”张小敬背靠铜鹤,浑身无力,只得勉强点了一下头。
  在他旁边,天子环抱着太真,一脸绝望和肃然——张小敬甚至有种错觉,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选择所感动,完全沉醉在了这一折决绝凄美的悲剧里。传闻他痴迷于在梨园赏戏,这种虚实不分的情绪,大概就源出于此。
  张小敬可没有天子那么神经。他的身体虽然虚弱无比,可脑子里却在不断盘算,接下来怎么办。
  坏消息是,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制住萧规或救出天子,接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萧规还当他是自己人,立场还未暴露。
  而今之计,只能利用萧规的这种信任,继续跟随他们,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萧规打算怎么撤退?这里是第七层摘星殿,距离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楼内两条楼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须面对无数禁军,根本死路一条。
  萧规似乎读出了张小敬的担忧,伸出指头晃了晃:“还记得甘校尉在西域怎么教咱们的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预甲之外,永远还得有个预乙。他的教诲,可是须臾不能忘。”
  说到这里,萧规转过头去,对大殿中喊道:“再快点,敌人马上就到了!”
  蚍蜉们听到催促,都纷纷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宾客连踢带打,朝着殿中赶去。身上沾满了油渍的诸人跌跌撞撞,哭声和骂声连成了一片。他们在殿中的聚集地点,正是从底层一路通上来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军的必经之路。
  此时旁边已经有人把火把准备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点火。这一百多具身份高贵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军的步伐拖缓,蚍蜉便可从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条撤退通道的话。
  宾客们终于被全数赶到了通天梯附近,围成一个绝望的圆圈。每一个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现出兴奋的笑意。他们都受过折辱和欺压,今天终得偿还,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们不约而同地站开一段很远的距离,举起火把或蜡烛,打算同时扔过去,共襄盛举。要知道,不是每一个平民都能有机会,一下烧死这么多高官名王。
  就在这时,整个楼层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细切而低沉,不知从何处发出来,却又似乎无处不在。手持火种的蚍蜉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在铜鹤旁边的萧规和天子、太真,也露出惊奇的神情,四下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有张小敬闭着眼睛,一缕气息缓缓从松懈的肺部吐出来,身子朝着萧规的方向悄悄挪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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