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

第119章


  声音持续了片刻,开始从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细微的灰尘,从天花板上飘落,落在人们的鼻尖上。每个人都感觉到,似乎脚下华贵的柏木贴皮地板在微微颤动,好似地震一般。
  过不多时,七层的四边地板墙角,同时发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声音,就像是在箜篌奏乐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声。随后各种噪声相继加入,变成一场杂乱不堪的大合奏。
  还没等众人做出反应,剧变发生了。
  七层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后与四面墙体猛然分离,先是一边,然后又扯开了两边,让整个地板一头倾斜,朝着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气砸沉入第六层。这个大动作扯碎了主体结构,顷刻之间,墙倾柱摧,烟尘四起,站在殿中的无论宾客、蚍蜉还是宴会器物尽皆乱成一团,纷纷倾落到第六层去。整个摘星殿为之一空,连带着屋顶都摇摇欲坠。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们承接四角主柱,与地板不属于同一部分。那只铜鹤,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铜鹤的角度看去,第七层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个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漆黑大洞口。
  随着那一声震动,铜鹤附近的人也都东倒西歪。张小敬在摇摆中突然调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动所牵引,不经意地撞到了萧规的后背。萧规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着洞口边缘跌下去。
  可萧规反应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间,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带。太真一声尖叫,被他拽着也要跌出去。亏得天子反应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这一个缓劲,萧规调整姿态,一手把住断裂的地板边缘,几名蚍蜉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
  张小敬暗自叹息,这个天子真重情义,若不是他拦了一下,萧规和太真就会双双摔下去,整个局面便扳回来了。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最后机遇,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他摇摇头,等待着萧规来兴师问罪。
  萧规倒没怀疑张小敬的用心,毕竟刚才震动太意外,谁往哪个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气冲冲地瞪向天子:“这是怎么回事?”
  这意外的变故,几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宾客。虽然第七层地板和第六层之间有六丈的距离,但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就不会摔死。可大批援军现在已经登楼,不可能留给蚍蜉们点火的余裕。
  他烧杀百官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怎么回事?”萧规又一次吼道,眼伤处有血渗出纱布。
  天子紧紧搂住太真,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居然比萧规还要更愤慨一点。这可是勤政务本楼,自开元二十年以来,他在这里欢宴无数,可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建筑隐患。这……这岂不是大逆不道吗?!
  知道发生什么的人,只有张小敬一个。
  勤政务本楼的结构,和其他宫阙迥异。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为了能遍览四周景观,不能如寻常楼阁一样,靠大柱横椽支撑。尤其第三层邀风阁和第七层摘星殿,无遮无挡,四面来风,若有环竖廊柱,实在是大煞风景。
  为了能够同时保证景观与安全,工部广邀高手,请来毛顺和晁分两位大师来解决这个难题,最终毛顺的想法胜出。
  他指出,关键在于如何减少上四层与庑顶的重压之力。按照毛顺的计划,从第五层以上,每一层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一体,不压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压力通过敛式斗拱和附转梁,往下传递。换句话说,等于是在勤政务本楼内,建起一套独立的地板承压结构。
  这样一来,主柱不承受太多压力,可以减少根数;同时每一层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独立支撑,没有坍塌之虞。毛顺把这套独立支撑体系,巧妙地隐藏在了楼层装饰中,毫无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毛顺还给其起了个名字,叫作“楼内楼”。
  晁分对此大为赞叹。不过他凭借专业眼光,指出这个设计有一个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坏的话,不必对主体出手,只消把关键几处节点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破坏掉,便会导致地板自身无法支撑重量,层层坍塌下去。
  不过工部对此不以为然,谁会胆大到来天子脚下拆楼呢?遂任命毛顺为大都料,总监营造。勤政务本楼落成之后,以开阔视野与通透的内堂,大得天子欢心。毛顺身价因此水涨船高,为日后赢得太上玄元灯楼的营造权奠定了基础……
  张小敬离开之前,晁分也把这个隐患告诉他。刚才张小敬在楼下,注意到第三层殿角外那几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坏。他便吩咐檀棋,去动员一批幸存下来的杂役,准备把三到六楼之间的“楼内楼”节点都破坏掉。
  他力气衰微,经验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对峙,靠个人的力量是没办法打破的。这个破坏“楼内楼”的计划,就是在发现事不可为时,他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乱,才好乱中取利。
  至于会不会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伤亡,张小敬没办法护得那么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从断桥那里摔下去,正是这个计划的关键一步。在断桥下方,也就是六层展檐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来的长颈兽头,凸眼宽嘴,鳞身飞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张小敬推下断桥的位置,是精心计算过的,恰好落在摩羯兽头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楼。
  张小敬让永王下楼报信,转告檀棋上面的局势已无可挽回,让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计划动手。
  从效果来看,永王确实老老实实去报信了,檀棋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张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如果能够提早哪怕二十个弹指,就能把连同萧规在内的蚍蜉一网打尽。
  萧规探出头去,整个摘星殿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昔日欢宴恣肆的轩敞席间,如今变成了一个豁口凹凸的残破大洞。下面六层隐有火光,依稀可见人体、瓦砾、碎木料和杂物堆叠在一起,呻吟声四起。
  除去萧规之外,幸存下来的蚍蜉不过五人而已,每个人都面带庆幸。刚才只要他们稍微站得靠殿中一点,就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对意外事故全无畏惧。
  萧规忽然看到,一块半残的柏木板被猛然掀开,露出通天梯的曲状扶手。一个个全副武装手持劲弩的士兵,从楼梯间跃了出来。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矫健的动作,一定是禁军无疑。他们一冲上六楼,立刻发现了在七层俯瞰的萧规,七八个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击。
  萧规急忙缩回来脖子,勉强避过。有数支弩箭射中铜鹤,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不过他们暂时还没办法爬上来。
  “快走!”萧规下令道。现在去追究楼板为何会塌已无意义,重要的是尽快把这两个贵重人质转移出去。
  那五个最后幸存下来的蚍蜉,两人押住天子,两人制住太真,还有一个人把张小敬背在背上。他们踩着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边缘,迅速来到勤政务本楼第七层的西南楼角。在这里,他们翻过扶栏,踏到了飞翘的乌瓦屋檐之上。这里坡度不小,众人得把脚仔细地卡在每一处瓦起,才能保证不滑下去。
  这里已在勤政务本楼的外侧,位置颇高。此时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高空的夜风凛凛吹过,似乎比前半夜的风大了些。张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头朝四外望去。虽有大量烟雾缭绕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风撕扯得粉碎,烟隙之间,周围的景色还是可以一览无余。
  此时长安城中依然是灯火璀璨,远近明亮。不过比起之前的热闹,这些灯光显出几许慌乱。张小敬注意到,沉寂许久的望楼似乎又恢复了运作,密集的如豆紫灯闪烁不已。他读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诸坊灯会结束,宵禁开始。
  “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张小敬心想,又朝近处俯瞰。
  太上玄元灯楼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务本楼里,通体燃烧的火色,把这段残骸勾勒成了一个诡异形体。在附近的兴庆宫内苑里,还散落着无数火苗跃动的碎片。那画面,就好似一条垂死的火龙一头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溅。
  而在兴庆宫之外,残破不堪的灯楼半截还在熊熊燃烧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兴庆宫前的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躺倒着许多人,盖满了整个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几乎都是观灯的白衣百姓,中间夹杂着少数龙武军的黑色甲胄和拔灯的艺人。无数人影来回跑动,哭声震天。
  看到这里,张小敬心中一沉。阙勒霍多的爆炸虽然削弱了很多,可还是让观灯百姓伤亡惨重。仅仅目测,可能死伤就得数千。很多人扶老携幼,前来赏灯,恐怕阖家都死在这里,惨被灭门。
  张小敬只觉一股郁愤之情在胸口积蓄,他顾不得时机合适与否,开口道:“萧规,你看到了吗?那么多人命,因为我们,全都没了。”
  萧规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个方向观瞧,听到张小敬忽然发问,浑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总会有些许牺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过介怀。”
  张小敬怒道:“那可是数千条人命啊,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百姓,就这么没有了。你就没有一点点歉疚吗?”
  “可他们成功地拖住了龙武军,不然哪儿能这么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