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之年

第3章


 
  满城没有告诉桃,他所沉迷的,恰恰是她那一身丰厚到了累赘的肉,她令他想起一头庞大而又不具危险性、攻击性的动物。准确地说,那是一种沉重的质感,宛如生命本身的重量。 
  无法承受之重。   
  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1)   
  漫长蒙昧的青年时期,满城对自己的性嗜好一无所知。他按照寻常男人的标准,娶回了窈窕的清川。清川有着纤细的腰身与极为优美的背部,是童男们梦幻中的理想对象。满城一度着迷于疯狂亲吻她瘦骨娉婷的脊背。可是直到结婚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中意清川那样的瘦女人。他喜欢她的脸,她的轻盈的身姿。但那是纯粹的欣赏,不带肉欲,不带激情。犹如一个男人面对一帧苏绣,绝不可能兴奋。 
  婚后第三年,满城和清川分别考取了两所外地高校的研究生。学校的地点一南一北,他们不得不暂时分居。满城的专业是现代文学,导师在文学评论界很有名气。导师的家眷在美国,作为导师偏疼的弟子,满城就时常在导师的家孵着。 
  导师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是一位画家,两人来往密切,经常在导师的家里清谈。导师和画家坐而论道的时候,满城在一旁洗耳恭听。他们的言辞激进而尖锐,满城从来没有插嘴的余地。 
  画家年近五十岁,相当自负,根本不与满城搭讪。他的个子很高,披散着一头自然卷曲的长发,常年穿着各种质地的T恤衫和牛仔裤,腰间扎一条细细的金属色的皮带。由于多肉,那条皮带像是把他的身体截然分成了两段,胃部呈现出面包状的圆形。他的体态,加之冷漠的气质,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王。在雄壮的画家面前,满城觉得渺小和卑微。 
  在形而上的话题以外,画家和导师会插科打诨地说起女人。画家是演说者,导师是听众,又是笑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的听众。 
  “你呀!”这是导师最常用的对白。隽永悠长,意蕴无穷。 
  满城在脑中将画家讲述的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对画家的性喜好得出了结论。画家纵欲,但他天生就不能与女人朝夕相处。他有一张清朝时期的古木大床,是文革时期当红小兵时抄家所得。前半夜,那张床上躺着画家各式各样的情人。到了后半夜,画家孑然一身。画家告诉他的情人们,他无法在别人身旁入睡。因而做爱以后,他无一例外地将她们赶走。 
  “我讨厌早晨跟一个女人一道起床,不愿意有人听到我方便的声响,也不会为了一顿像样的早餐而被人摆布。”画家说。 
  显然的,他热爱女人,同时又害怕女人。满城猜想这与画家所从事的灵感丰沛的职业有所关联。画家需要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之间的空隙处思索,并且创作。他不能让自己困缚在同一个女人的绞架下。 
  画家每有新作问世,都会携卷而来,请导师过目。有一阵子,画家迷恋于肥女人的意象和兰波的诗歌,他请导师研墨,在画的角落题写下兰波的诗句。有一幅抽象画,干脆沿用了兰波的诗名《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画面被导师摹写的诗句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 
  一个抹着厚厚发蜡的棕发女人头/缓慢愚钝地从浴缸中浮出/仿佛从生锈的绿棺材中显露/带着修修补补糟糕的痕迹 
  然后是灰色肥厚的脖子/宽大的肩胛突出/粗短的背一伸一缩、一起一伏/然后是肥胖的腰/如同飘飞起来/皮下脂肪有如层层扁平的薄片散开…… 
  脊柱微红/一切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怪味: 
  人们发现/她的独特之处需要用放大镜来细看…… 
  腰间刻着两个词:克拉拉和维纳斯—— 
  整个身体的扭动与美丽肥臀的舒展,都源于肛门溃烂。 
  那是一幅动感的画,满城看不太明白,但诗歌所描述的景象却击中他的心。他沉溺于画家和兰波共同营造的病态而丑陋的激情之中。 
  一个夏日的午后,下着大雨,满城从教室出来,准备去见导师。他撑起雨伞,刚一抬头,就看到画家无所事事地伫立在对面那幢教学楼的屋檐下。 
  画家手里没有伞,显然是在去导师家的半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雨。满城没有多加思索,撑着伞飞身跑向画家落脚的地方。画家看见他,稍一吃惊,随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哟,这么小的伞?是女士用的吧?”他一边移身伞下,一边风趣地说着。 
  满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把雨伞尽量转向画家。雨伞确实是女用的太阳伞,满城离家时,是清川细心地替他收进行囊。 
  雨太大了,眨眼工夫,满城的一半肩膀就被淋得透湿。画家察觉到了,笑着伸过一只手臂,搭在满城湿漉漉的肩头。 
  “来,小伙子,让我搂着你!” 
  两个人的距离异乎寻常地近了,躯体之间几乎密不透风。画家被汗水和雨水润湿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透出松弛的肌理的线条,是果实成熟到极致后的烂醉甜蜜的松弛,有着匪夷所思的性感。 
  他比满城足足高半头,满城的脸刚及他的腋下。他的步速很快,满城就像一只小兽,被他裹挟着。在最初的不适过后,一种温煦浓郁的肉体气息迎面扑来,满城顿时有了融化般的感觉,犹如深陷睡眠,所有的感知器官都变得松懈和散漫。那一瞬,满城忽然有了奇异的欲念。他的灵魂脱身而出,物化成画家那张清朝大床上的女人。 
  那晚,满城做了一个梦。画家降临在他的梦境中。他们呆在一间陌生的起居室里,窗帘是纯黄色的,没有丝毫点缀,室内因而笼罩着昏黄的光影。 
  画家穿着运动背心和一条薄薄的黑色短裤,巨大的身胚将房间堵得满满的。他用那双眼袋很重的眼睛直直逼视着满城,面无表情地说:   
  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2)   
  “你的嘴唇,非常饥渴。” 
  满城当真感到了来自唇部的干涸,而口腔却水分充沛。他想咽一口唾沫,但喉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看了画家一眼,浑身燥热难耐。 
  接下来,他被拥进了画家的怀里,他的头靠着画家厚厚的胸膛,透过画家身体的缝隙,注视着被太阳光隐约照射着的黄颜色的空间。 
  画家的脂肪太厚,从前胸到腹部堆积起了无数细小的褶皱。他像一张宽大轻盈的毡毯,飞旋在满城的上方。 
  就在这一刻,他醒了过来。 
  这是多么惆怅的梦啊。已婚三年的男人,在梦境中交往男人。 
  其时是满城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年,他随之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了硕士学位证书。在雨天的相逢后,他和画家又淡淡如常地见过几回面,然后他就回到家乡工作了。 
  在以后的年月,满城多次梦见画家。在悬挂着黄窗帘的房间里,画家那褶皱密布的苍老的身躯,犹如满是旋涡的波浪,把满城深深吞没。   
  杨 玉 环   
  满城雪白的男女关系史,因画家的形象而被涂抹了绚丽的色彩。细瘦的清川再也无法勾起他的欲望,然而,他的道德底线还不足以让他坦然去亲近一位男人。于是他的目光就交缠在了那些肥硕的、体健如牛的女人身上。 
  最初的那一名,属于美发店的游凤,相貌普通,白天是规规矩矩的理发师,夜晚兼操皮肉生涯。满城花了70块钱,在她那间阴湿的出租屋过了一夜。她的开价其实是50块,另外的20块钱,是满城心甘情愿付给她的小费。那一晚,满城相当卖力,打叠起软语温言,把他全部的关于性的体验都历练了一遍。 
  满城的初衷是出于奇怪的虚荣与自尊,渴望能够真正取悦她。可惜她全然不领情,对他的温柔视而不见,甚至厌倦地睡了过去。在后来的演练过程,她再一次毫不客气地睡着了。 
  不过满城仍然达到了他的愿望。在他给出20块钱的小费后,她很爽快地说出了行内最丰润最当红的一个女人,置身于一间神秘的夜总会,艺名叫做杨玉环,其肥润嫩滑仿同大名鼎鼎的杨贵妃。 
  满城旋即去了那家夜总会,一睹芳泽。那是一个以情色消费为主的地方,遍布着舞客和嫖客。舞客是去跳一种“沙舞”——舞女们站在门口,排成一列,等待被挑选。客人相中舞伴后,就在幽暗的灯光缓慢的音乐里随兴而舞。有的客人干脆搂着舞女,立在墙角,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疯狂擦动。这种隔靴搔痒的舞蹈,大约5元到10元一曲。夜总会赚的是酒水的高额利润。 
  杨贵妃不伴舞,她是真枪实弹的娼妓,演练方向比较单一——上床。 
  前三次,满城吃了闭门羹,因为杨玉环的上客率奇高,早早就被人包断了。见她一面,需要预约,需要交付定金。该女以批发为主,零售为辅,是暗娼里的佼佼者。满城只好以寻常酒客的身份,枯坐向隅。 
  满城酒量有限,喝下两杯红酒,眼前景物便有些晃荡。迷离中,当年唐玄宗的怀中尤物已在身畔,冰肌玉骨尽在指掌间。他伸出手,拼命抓牢她。那是帝王的女人,亦是他的女人。唐玄宗他妈的算什么鸟!这一刻的杨玉环,专属花满城。 
  半夜醒来,是在夜总会如火车座位的包厢里,狭窄的坚硬的长椅烙得他浑身生疼。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拼了全力紧抱住的,不过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姑娘。沉甸甸的美丽胸脯,弹子球一样充盈的乳头,存在于他酒后的想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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