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之年

第11章


桃正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支起身子,与街坊老妇人聊天。两人的嗓门都敞亮,话音一路传出老远。 
  “……真他妈的王八蛋,亲生女儿坐台赚的钱,他能拿去逛窑子……” 
  “……他婆娘也不是什么好鸟,就知道赌,女儿都烂了,她都不管管——呀,您来了!” 
  老妇人最先发现满城,住了口,满脸堆笑地打招呼。桃对外一律宣称满城是她娘家表哥,开公司的,为人慷慨,无偿资助表妹一家不说,还常来看望表妹。 
  “怎么是你?有事儿啊?”桃伸手理理凌乱的鬈发,掸掸衣角的灰尘。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满城笑道。 
  “你们聊,我先走了。”老妇人很识相地告辞而去。 
  桃挂了一张“店主外出”的牌匾,关了小卖部的门,与满城进入卧室。我先洗洗。桃说。满城说,我还没吃午饭呢。桃就有点发慌,说,我这儿没什么现成东西,要不我上菜场去一趟?满城摆摆手,泡一碗方便面吧。桃扭身返回小卖部,从货架上取了一袋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满城从不指望在桃这里大快朵颐,桃在吃的方面是很吝惜的,除了儿子,她克扣任何人,包括满城。欢爱之后,极度疲乏的满城至多能够吃上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桃用电炉烧了一壶水,为满城冲好方便面,而后提着一只塑料桶进了盥洗室。热水接触皮肤的瞬间,发出嗞嗞的响声。室内温度不过十来度,桃冷得嘶嘶吸气。她不耐烦了,一桶温水兜身而下,裹着棉睡衣仓皇跑出来。 
  满城在半年前出资为桃安装了热水器,桃只在隆冬使用,其余季候,权当摆设。香皂她也省,一块舒肤佳用了一年多,还剩大半块,香味却已挥发殆尽。 
  沐浴过的桃散发着热气腾腾的味道,像一座岩浆涌动的火山,从每一个地方都冒出强悍的气息。满城一头扎下去,畅快地探索地壳深处的秘密。桃是个身体深邃的女人,满城每一次的探险都努力比过去更加深入,但他永远无法抵达地心。 
  这样的诱惑超乎寻常。 
  激情结束,满城靠在桃的身上小憩。桃不断地移动自己被满城压痛的胳膊腿。桃低头看着他,突然间咯咯笑起来,越笑越厉害。桃使劲推开他,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生疼生疼的。 
  “怎么了,你?”满城恼怒。 
  “痒痒。”桃收起笑,主动揽过他,把他的头摁在自己深褐色的乳头上。满城顺势噙住,继续闭眼假寐。 
  “厂里说了,我们这幢房,最近要拆除。”桃闲闲道。 
  “不是早就说拆的吗?”满城嘟囔。 
  “这回是来真的,”桃说,“厂里限期五个月之内全部搬迁,到时停水停电。” 
  “是吗?”满城一下一下地用力咂巴着,把周围的体液连着自己的唾沫都吸进了肚里。 
  “厂里帮大家报名申请了经济适用房。”桃摩挲着他的头发,淡然道,“像咱们厂这种状况,肯定都能批下来的。” 
  “买房?”满城松开她,“那得多少钱啊?” 
  “傻样儿!”桃轻轻拍他一下,“你不知道经济适用房?那是专门给穷人修的,谁都能买得起。” 
  “为什么非买房?不是有那个什么廉租房吗?”满城狐疑地问。 
  “住廉租房的是我,丢人的可就是你了!”桃嗔怪地戳他一指头,“何况住廉租房的人员多复杂啊,都是没什么经济来源的,你希望我连基本的人身保障都没有?” 
  一席话说得满城哑口无言。 
  “我挑了套小户型,70平米,总价才15万,”桃说,“咱可以按揭,不过我是没资格的,只好由你来做经济担保人。”   
  看月亮去(1)   
  桃的买房构想让满城心头压抑,他骑着自行车,拖着欢爱后既充实又空虚的身躯,不知不觉竟然晃悠到了宗见的瑜伽练功房。 
  练练瑜伽也好,平静一下心绪。他想。 
  “老板不在。”接待他的是宗见的一位助手。 
  既然不是约定的时间,宗见当然有可能离开练功房。满城丝毫不奇怪,他脱掉外衣,摘掉手表,心平气和地坐在地垫上,随着宗见的助手开始演练。 
  满城不知道,宗见开车带清川去看房。两个人奔波了一下午,一无所获。看到第六家楼盘,天色已昏黑。清川要请宗见吃晚餐,算是答谢他的陪同。半路上宗见改变主意,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是农历的十五,我们去看满月吧。” 
  “看满月?这才几月份啊!”清川失笑。 
  “思想僵化了不是?”宗见讪笑,“其实三月的满月与中秋的满月是一样地美。” 
  清川紧紧闭上嘴。 
  “你一定会认为我太造次,”宗见看看她,“认识不久的年轻男人,竟敢随便批评老师辈分的年长异性,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说中了。 
  “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老师,或者尊长,”宗见直率地陈述,“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勾魂摄魄的——” 
  “老女人!”清川截住他。 
  他们对望一眼,同时笑出声。 
  宗见依照惯例,在路边刹住车,买回一大纸袋的快餐。为了照顾清川的胃口,他挑了中式的皮蛋瘦肉粥与热红茶。 
  “我们直接上山吧。”宗见说着,一踩油门,猛冲出去。 
  清川居住在一座典型的内陆城市,傍湖,地势平缓。所谓的山,不过是城市边缘的一带缓坡,最高处的海拔不超过一千米。最近几年,有新加坡商人在此处投资建起了森林公园,沿着山坡,覆盖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植被。森林公园推出了度假村、观光车等项目,人气旺盛。 
  宗见避开游客如织的森林公园,从侧道上山。山道渐渐陡峭起来,未经修整过的坡壁有摧枯拉朽的野草和零零星星的野杜鹃花。宗见在临近顶峰的一块开阔的平地上停下车来,打开车门,让清透的风吹进车厢。 
  “我考察过,这是赏月的最佳地势,”宗见大口嚼着汉堡,“稍等一会儿,月亮就会从对面的山谷升上来。” 
  “经常带女朋友来?”清川笑问。 
  “我没有女朋友。”宗见嚼着汉堡里的生菜叶,含含糊糊地说,“最近半年,我一直是独身一人。” 
  “这么说,已经过了半年的单身生活?守身如玉?”清川故意取笑他。谁知宗见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 
  “我发誓,这半年以来,我是绝对的不近女色!” 
  清川莞尔。她移目窗外,有些惆怅。24岁的男人,对小女孩子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尤其当他的皮毛如此美丽,身姿如此威武。身为猎物,即使被他吞吃,说不定还会一往情深地幻想着住在他肚腹之中的桃花源,以为那里有良田,美池,桑竹,无谎言,欺骗,背叛。 
  “记得我提到的那个朋友吗?”宗见突然说,“我陪她看过很多很多处楼盘,每次看完,我们都开车来这里看月出。有时是满月,有时是残月,有时遇到雨天,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这段话有点荡气回肠的韵律,清川不由得转头注视他。 
  “她的模样跟你很相像。”宗见接着说下去,“我们是中学同学,她从初三开始喜欢我,到高二那年,我答应了她。” 
  这是一个幼稚低龄的爱情故事。清川十分惊异,不明白宗见何以告诉她这些。 
  “我们在一起有六年多,”宗见说,“是断断续续的,因为中间我无数次地移情别恋,跟她分手。她没有工作,呆在家里炒国画,一边分析中艺指数和雅昌指数,一边等候着我。她是个脆弱的女孩,可是我们每一次分手,她都不会哭,她说她相信我会回到她身边。”说到这儿,宗见停歇下来,平视前方,许久不出声。 
  “后来呢?”清川忍不住追问。 
  “她想跟我结婚,我不肯,我告诉她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我叫她走,不要再缠住我。”宗见闭上双眼,把头靠进椅背,“去年夏天,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美籍华裔工程师,50多岁了,赚了一笔钱,打算回国定居,他们在网上聊了二十几天,她就决定嫁给他。” 
  清川微微一笑。小男生小女生的爱情,多半不欢而散。 
  “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那个工程师回国之前,我陪着她,四处看房,一起吃饭,一起happy,”宗见说道,“在她以后,我交往的女朋友是做推销的,经常到处跑,女朋友一出差,我觉得寂寞了,就打电话给她,叫她过来,一道出去FB……”宗见顿住。 
  FB是腐败两个字的声母,表示吃饭聚聚,是网络语言。清川身为16岁少女的母亲,对网虫们的黑话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是我替她做的婚礼摄像,全程拍摄下整个过程。”宗见凄然道,“连同她猝然死去的那一瞬间。” 
  “死去?”清川惊跳起来,脱口而出,“她在婚礼上自杀?” 
  “哦不,”宗见否认,“她和新郎向来宾敬酒的时候,酒店里的一盏莲花灯落了下来,不偏不倚,砸中她头顶。”   
  看月亮去(2)   
  “她被一盏灯活活砸死了?”清川悚然。 
  “不是灯,她是在被灯砸中时,让一块鸡肉噎死的,”宗见别过脸去,不让清川看见他的眼睛,“她坚持要喝白酒,她说她想醉,我怕她出丑,强迫她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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