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之年

第34章


她的社会兼职很多,时不时接手几宗标的逾千万的经济官司,可是她重男轻女,从不带清川出庭,随身携带的,总是那几个男博士生、男硕士生。清川被她指定的书山文海所淹没,苦熬苦憋。 
  此番清川不得已相求,萧夫人倒是一腔痛惜,竟专门拨出半天时间,邀她到家里促膝交谈,还下厨为她做了一顿晚餐。清川受宠若惊,在萧夫人面前热泪盈眶。痛哭以后,她没有觉得轻松,反倒为自己的软弱和丢份儿感到懊恼。 
  萧氏夫妇是一对璧人。萧坚白是医学界泰斗,萧夫人是法学界名人,他们的女儿定居香港,嫁给一名牙医。女儿是萧氏夫妇的掌上明珠,相貌相当动人,神气娇慵,漂亮的眉眼,细长的身材,胸脯与臀部是完美的半圆形。萧夫人在外是铁女人的形象,在家却是好母亲、好太太,五十岁了,还披着繁冗华丽的披巾,穿着尖细的高跟鞋,当着学生的面,向丈夫撒娇。 
  在处理夫妻关系方面,萧夫人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她让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对丈夫的狂热崇拜。这种崇拜更像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因而清川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技巧,一种使传统的强男弱女式的家庭得以妥善维持的技巧。 
  “坚白,我这学生怪不幸的,你要治好她先生啊。亲爱的,你能行的,只有你行!”萧夫人小鸟依人地恳求丈夫。 
  萧坚白温存宽厚地一笑。 
  清川连声道谢,她的心里有着双重的悲哀。求助于导师,已是无奈。被萧夫人这样垂怜,更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生活圆满的萧夫人有如天助,她凭什么就能这么幸运?! 
  在医院里,萧坚白不苟言笑,对博士生、对助手冷若冰霜,连院长都畏惧他三分。不过对待病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清川目睹过他给一名患自闭症的小家伙讲狼和七匹小山羊的故事。 
  “你气色很差,不能老这么憋着扛着,”萧坚白和颜悦色地说,“说出来吧,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他待清川很是和蔼,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人非圣贤,不可能承受一切。比如我们这一行,其实是装载心理垃圾的垃圾桶,如果不能有效地放松和缓释,同样会生病的。”他温言道。 
  这些年月,清川习惯了独自承接全部的灾难,默默消化,默默善后。她招架不住萧坚白的温情,当下眼窝一热,流下泪来。萧坚白递过一张纸巾,静默地注视她。萧坚白身体很棒,瘦瘦修长的体态,手臂的肌肉胀鼓鼓的,步伐矫健,像个具有爆发力的年轻猛男。可惜早生华发,斑白的两鬓泄露了他年龄的秘密。 
  “你会替我保密吗?”清川问了一个傻气的问题。萧坚白笑了。 
  “心理医生这个行当中,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协会,”萧坚白坦承道,“本城的心理医生每个月都会利用一个周末举行聚会,向比自己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倾吐烦恼隐忧,求得精神上的支柱。” 
  “我们也需要倾听者保密,在这一点上,我们与患者感同身受。”他说。 
  “在心理医生的聚会里,萧大夫一定充当着总舵主的角色,再没有比您更加成熟、更加有经验的同行了。”清川奉承道。 
  “呵呵!”萧坚白微笑着,“高处不胜寒哪。”他的语气是谦虚的,神情却有掩饰不住的骄矜。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的太太、你的导师。”他轻轻说。 
  清川决定信任这位古道热肠的心理学专家,她所潜心巴结着的领导兼导师的丈夫。事实上,她已经山穷水尽,别无选择。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令她不堪重负。尤其是在满城确诊抑郁症入院后,她出现了持续的失眠,情绪低落,无端端地,就会痛哭流涕。 
  “我丈夫和钟点工的婚外情,是怎样开头的,我不能确定,而我,在半年以前,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清川开始缓缓述说。她一开口,便不能自控,奔流不息的,直说了两个钟头。 
  萧坚白听得很认真,没有插嘴,没有露出惊愕或鄙视的表情。他的面孔是职业化的温和与宽容,让清川如入无人之境,可以坦然地说出最深最暗的困惑。 
  说完,清川长长嘘出一口气。 
  “你有轻微的心理障碍。”萧坚白敏锐地判断。   
  肮脏的小秘密(2)   
  “有没有早醒或乏力的现象?”他审慎地问。 
  “有。”清川承认。 
  “你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由于强大的心理创伤,往往会产生暂时性的抑郁症状,如果不及时纠正,后果不堪设想。”他严厉地说。 
  “自从满城生病,自从发现他和钟点工的私情,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清川叹息。 
  “你的丈夫,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萧坚白凝视着她,“那个年轻的男人,给予你的冲击,恐怕才是无法估量的。” 
  “是的,”清川供认不讳,“他的生活状态,他特殊的性嗜好,都与我既往的观念相背离,我越靠近他,受到的震动和伤害就越大。” 
  “那是因为你活在一个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以及相对简单的婚姻关系里,”萧坚白凝神注视着她,“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 
  “例如我接诊的一个病人,他始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而女人是一处洞穴,他试图朝里钻,钻到洞穴的最深处,躲藏起来……” 
  “哦?”清川瞪大双眼,惊骇不已。 
  “别担心,”萧坚白突然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神色柔和地承诺道,“我会帮助你的,直到你摆脱所有的不快为止。” 
  萧坚白没有失言。清川的时间被安排在午后。 
  每周三的午后。 
  天气炽热,知了聒噪不休,马路被白花花的阳光晒得茫茫生烟。守门的老大爷躲进阴凉的走廊,摇着大蒲扇,睡眼惺忪。 
  这一整天萧坚白都会呆在精神病医院。此外,他要为医学院的博士生上课,要完成科研调查,要在几间心理诊所坐诊,还要应邀出席全国各地的讲学。但他的门诊时段是雷打不动的,除非身在国外,他总会想方设法赶回来,按时接诊患者。 
  中午他有两个钟头的空闲,一个钟头小憩,另一个钟头属于清川。萧坚白的心理咨询,不仅不容易挂到号,而且每四十分钟,就价值六十元人民币。清川算是获取了某种特权。在宽敞无人的办公室里,她事无巨细地向他诉说着琐碎无聊的苦闷。她自觉小肚鸡肠到了极点,像那种胸无大志、无忧无虑的少奶奶,为这一颗钻戒和那一颗钻戒烦恼着。但是萧坚白永远微笑静听,然后超越心理医生的职业界限,为清川的行为和心理做出评判,甚或给出充足的参考意见。 
  “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患有性心理障碍,表现为对非处女的排斥和厌恶,这与他过去的经历有关,包括父母施加的教化,以及自身对于性的一些刻骨铭心的印象。”他说。 
  “你并没有爱上他,你只是把他的情愫当作了莫大的礼赞,就像老年人迷恋小孩子一样,是对死亡的本能规避。”他说。 
  “你可以轻易地忘记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的影响消减到最低限度。”他说。 
  “萧大夫,我觉得您像弗洛伊德。”清川忍不住笑起来。 
  “调皮!”萧坚白轻斥。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奇异,他们的表情渐渐变得暧昧,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闪躲。那是一种类似于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扭捏的表情,了解而又害羞的眼神。例如两个男人在红灯区相遇时的神情,例如两个贼把手伸向同一个口袋时的神情,双方都有些窘迫,同时又快慰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的诉求。默契滋生了。 
  他们很少涉及到满城按部就班的治疗情况,也从不谈到萧夫人的私事。既不是普通的医生与患者家属,亦非朋友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清川想到调情这个字眼。 
  关于调情,调情大师屠秋莎是这样定义的——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 
  清川微笑。她第一次置疑屠秋莎的论调。调情难道不是性交的前奏? 
  萧夫人显然对他们的新进展一无所知。她在满城生病后对清川和善友爱,不时询问清川的家庭状况,减轻她的课业负担,居高临下地爱怜着这个遭遇不幸的学生和属下,充分发挥其悲悯之心。 
  有一个礼拜,清川陪媚媚去看牙医,错过了到萧坚白那儿进行“话疗”的钟点。由于事先没有知会萧坚白,事后也没有道歉,因此清川不太有把握萧坚白是否为她的失约不悦。 
  于是在新的星期三午后,清川买了一捧花。花形张扬的天堂鸟,是花店老板推荐的。十块钱一朵,一共十二朵。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系了白色的丝带。 
  那是她第一次送花给男人。   
  官能的世界(1)   
  门虚掩着。萧坚白坐在一把能够转动的皮椅上,面朝窗外。 
  精神病医院地段偏僻,跟市林业所的植被园地比邻而居。萧坚白的窗前正对着两株百年老树,粗大虬劲的枝叶遮天蔽日。树木的暗影映入室内,显得幽凉而又深寂。 
  “打扰了。”清川轻快地招呼着,大步走了进去。 
  萧坚白对她的到来置若罔闻,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并没有摆出惯常和气有礼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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